年輕男子的口哨在紅棉樹下徘徊,白髮的老太太輕捷地翻過馬路的隔離欄,商販們南腔北調的叫賣着自己的生活,長長的火車鳴着汽笛慢下來。分手那天,風和日麗,城市喧囂,無人關注別離。——題記。
忽略時便也就忽略了,一旦記起,那些沉睡的斷章殘篇,立馬零存整取,組成浩浩蕩蕩的大軍,祭旗討伐,在靈魂的世界里大開殺戒。
一
一般習慣把長江以南的地方統稱江南,我更喜歡“江南`這一地理範疇的狹義說法:蘇浙皖滬,而蕙蘭正是這樣一個地地道道的江南女子。她蘊藉了煙雨秦淮的水樣柔情,卻又不乏北國女性的颯爽與率真。這使得我與她的交流,不致於藩籬了文化的衝突隔閡,又較快的完成了觀念的協調統一。
我和蕙蘭的相識平淡得如同翻版別人的故事。那時我們都在南方那所大學里讀書,我在漢語言文學專業埋頭兩年,不知世上、更不敢想象校園這方天地里、甚至擦肩而過的某個時刻某段甬道,會有她這樣一位女子。
允許愛情發生、發展和蔓延的年齡與環境,月下老人是最易就業的工種。那時的我,落寞而勤奮,沒事就往圖書館跑,看書、借書和痴迷文學。這令我無形豁免了別人頻繁掛在嘴上的空虛、苦惱,只偶爾體驗到漫過心田的少許悒鬱。
春末的一個中午,看看時間已近飯點,隨手把借好的兩本書往腋下一塞,出了圖書館。台階下圍着幾個熱烈討論的男女同學,我也還沒在意。這樣的辯論隨時隨地,或為濃重的炫耀,或為清淺的求知。我聽見一個男生急切地說“你說吳學謙,我不大了解,但汪國真,他算咱校的名人?切!不過寫了些順口溜而已!”一個好聽的女聲接口說“也不能一味貶斥他,他畢竟為我們的青春記憶刻畫了簡潔的符號,他在詩歌國度蒼白的時機,作了及時的補充和通俗的註腳。”她婉轉的嗓音、切題的角度引起了我的興趣,而且最近我剛好也在思考關於這個詩人的話題。我走近三男兩女的人群,接着女子的尾音“打擾了,各位同學!我比較同意這位女生的看法,汪國真的詩今天看來,確有些淺顯直白,意象過於坦露,但在特定的時期,發揮了重要的作用、體現了積極的意義。他的詩,陽光!積極!韻律也很美!對青春階段迷茫的少男少女,無異於規整的標牌和鮮明的鼓勵,所以,我覺得不可以脫離了時代的特徵和讀者群體的年齡歸屬,生硬地剝離分析。他還是值得尊重和紀念的!”我對吳學謙,這位前副總理也不太了解,似乎最顯著的政績是參加過印度拉·甘地的葬禮,所以我表達完汪國真的看法后,稍往後退了退,以示謙讓,隨時準備離去。
導引我參與討論的那位女生,因為得到了意外的聲援,目光重重的落到了我身上。我的眼神出於禮貌順便迎接了一下。我看見了一張白皙、乾淨、清秀的臉,一雙黑亮的的大眼睛,小巧挺拔的鼻樑,紅得自然的兩瓣唇。我的心不禁飄忽了一下。那個時代,社會整體和單元個體的浮躁都還是微弱而內斂的,青年對文學的鐘愛還是虔敬的、單純的,所有的響應和爭執,表現溫和而友好。那位男生真誠地表示了謙虛與調整。有位長着可愛小虎牙的胖胖女生笑嘻嘻地對我說“同學,我們常在這聚侃瞎說,你沒事也常來啊?”我愉快的接受了邀約。午餐時間已到,大家寥寥數語,各自走開。我和那位女同學——汪國真的義務辯護律師,巧合的有一段共同路程。為了消除尷尬,我們不可能堅守沉默。她問“借的什麼書啊?”“就這兩本!”我揚揚手讓她看清。“咦!你也喜歡蒙田的書啊?”“是啊,一直!”她從我手裡拿起其中的那本,邊走路邊快速的翻閱瀏覽。我警惕地發現等待她下一腳的地面有截陰險的香蕉皮,我緊急避險地喊了聲“注意”提醒她,又下意識地輕拽了一下她的胳膊。她的意氣風發,瞬間被天性的嬌柔替代,她不好意思地紅了臉,低聲說“謝謝。”我說“你拿去看吧,看完了就在剛才說話的地方還我就行!我常去圖書館的。”“好啊,謝謝!”她開心的笑容里浮動了直白的謝忱和隱約的意味。我感覺空氣里微微燥熱的壓力,幸好,我們到了各奔東西的路口,依戀和解脫的攪擾下,我們貌似輕鬆的揮手道別。
她長發飄飄的窈窕背影,優美的侵略了我的夜晚。這令我入睡的前奏,比以往漫長了很多,我對自己的白天的表現喜憂參半,開始的群體參與恰到好處,後來的單獨相處畏手畏腳。我還不知道人家的名字呢?真是忒差勁了!我在懵懂中鞭辟入裡地鄙視了自己。
第二天一早洗漱完畢,第一個念頭,竟然是想去圖書館。坦白的說,是想去圖書館前拿回自己的書——這交待還不夠徹底,其實就是想見她。這與以往課堂學習課外閱讀井然有序的安排有些反常了。上午還有課,腳步第一次在去課堂的路上紊亂;隨後,在自己喜歡的課堂上第一次心猿意馬;進一步,餐勺舉在嘴邊獃獃發愣,第一次因為一個陌生人悵然若失。
人在有所考慮有所計劃有所企圖時,才會理解“陰差陽錯”四字的涵義。那天下午沒課,我得到了鼓舞,但很快天降驟雨,我被天上潑下的水,打擊在心情灰暗的宿舍里。“心遠地自偏”的一貫擅長失效了,拿起書,腦袋一片朦朧;不拿本書在手裡又適應不了過度恍惚。拿起來、再放下,合上、又打開。望着雨線如簾的窗外世界,青草、潮濕的建築、孤單的小徑,我忍不住罵了句“他媽的,寂寞這東西,還真不好受!”
黃昏的時候,雨稀疏下來。我鮮有地叫了同宿舍要好的孟宜君去校外小飯店喝啤酒。他看見我一個勁地喝酒,關切地問“怎麼了?家裡有事,還是有心事啊?”心裡追着他的話問了自己一遍,確實什麼事也沒有。“真沒事!就是想喝點酒了!”我又朝他高高地舉起了酒杯。擔心夜裡會失眠,臨上床前,我一個人在操場上瘋跑了很多圈,直到精疲力竭、汗流浹背。回到宿舍樓,抓了臉盆,去洗手間沖了個涼水澡,一夜睡得老實。從此,這法子成為我治療失眠的沿用偏方。
先要確認並打消不是一廂情願的狐疑,然後才可以秉承勇往直前的鼓勵,是任何人都要遇到、而且不斷遇到的課題。
我的苦悶被粉碎得立竿見影,簡單到叫我自己有些失落、有些質疑。解鈴系鈴,果然不虛。一周后的上午,圖書館門前,她還了我的書,書里夾了張簡短而極具救贖的字條“欣賞你,願意和你交往。新聞專業*級*班蕙蘭留字。”“蕙蘭?‘竟歲無人采,含薰只自知’嗎?”我的忐忑、她的直白,令我懷疑不是白日夢,就是打賭蹭飯、愚人節應景的小把戲,後來的事實證明了我的小人之心,庸人自擾,杞人憂天。
愛情來得如此突兀,甜蜜,心醉,美好,迅捷卻又天經地義。
相似的,除了極其偶然的重合,多半是摩擦與對決,所以它往往短促;互補的,揚長避短、補缺拾遺,卻可以相互扶持,延續綿長。這是顛撲不破的定律,我的優柔寡斷撞上蕙蘭的單刀直入,就是有力的成功例證。
剛開始相戀那會兒,帶着疑慮和羞澀,擔心好景不長,為了避免失敗的尷尬,我處心積慮地把約會地點安排在校外街角公園。蕙蘭滿不在乎的許可了我曲折的小心思。感謝五百年的蒙田,給了我們認識和持續的話題。我們也談加西亞·馬爾克斯;談古希臘哲學和儒墨道法的思想,談尼采,但更多的,還是法國波爾多人蒙田,我們詫異於他在功利紛擾間的冷靜而隨意,怎麼就能夠做到了?我故意問蕙蘭,“尼采說,‘你要到女人那裡去嗎,那麼別忘了帶上你的鞭子!’你會因此否認一個哲學家嗎?”穎悟的女子狡黠一笑“絲毫不變,始終如一。他那是在提醒男人,隨身帶去接受女人懲罰的工具!”
那時的我吸很少的煙,喝啤酒。她則一杯紅酒,輕啜慢品,幽深,安靜而秀逸。有時候,很少的偶然,她會果斷地向我索一支煙,然後學着我的樣子,深吸,幽幽地吐字“我喜歡你的博學與淡泊,你的落寞和脆弱之後的堅持,叫人心疼!”
從此,靜謐的圖書館里,添了馨香的溫存;從此,這個四季層次不清的城市,氤氳了我跌宕起落的情事;也從此,令我對關於愛情的經典記述、道聽途說,曾經的嚮往及恐懼之後,品享了獨到的滋味。
有次,我在路邊等了她很久很久,我對姍姍來遲的她抱怨“我數了56輛車才看見你,56輛?”她粉面含春地致歉“我那位室友‘來好事了’,難受得離不了我的照顧,一直等到她男友來了,才可以脫身!”見我一臉不依不饒,又善解人意地接着許諾“我見不到你時,一定數一輛火車,一定數一輛長長的火車!”“呵呵,眼花了不怨我!”那刻暮色四合,城市疲憊的微睨着醉眼,我們接吻了,淺淺的、乾乾的,輕輕一印,擦過彼此的唇。美妙、甜蜜、綿遠,我一夜不眠,回味無盡。
我問她“你知道咱倆為啥那麼好嗎?”“為啥?”“因為咱們都有姬姓周文化的基因呀。”“有道理,‘太王欲立季歷以及昌,···太伯之奔荊蠻,自號句吳。’不過,我們吳越之地,後來更多的注入了海洋文明?”“‘太公至國修政,因其俗,簡其禮,通商工之業,便魚鹽之利,···。吳國還從海上威脅過齊國,這表明了我們齊文化也並未拒絕對海洋文化的涵容交流!”“嘻嘻,說不過你。你為了套近乎,拿幾千年歷史墊背啊?平凡倆人,倒成了黃河文明和長江文明的對撞?”“不敢,事實如此嘛!”我點了支煙,問“對了,你家離唐伯虎家多遠?”“不遠,也就十幾公里吧。對於唐寅其人,我懷的更多的是悲憫,他生前孤苦,交往者多是僧妓,生前凄涼、死後殊榮的遭遇與文森特·梵高相似,你對此什麼看法?”“一個人徹底失去了競爭力,比如死亡,所有的人,包括敵人和不相干的人都會轉而支持,因為他已經威脅和爭占不到任何人的利益!”“是啊,是這樣!”因為年輕,因為簡單,也因為過度囿於形式上的浮華,我對她家庭地址區縣以內更精確的部分,竟忽略而過。年少的往事啊,慘不忍睹!
仲夏時節,我們牽手去參觀大元帥府。走馬觀花,匆匆掠過。走出院門時,天空惡作劇的灑下一場雨,而且一副持久戰的陣勢,絲毫沒有過眼雲煙的脆弱。夜色伴了雨意,濃密的散布。看來,我們要考慮當夜的歸宿了。我們在附近的賓館要了一間房,似乎不是為省錢,是考驗?是吸引?我說不清,總之是蕙蘭的主意。民主革命的先行者和老天一定不知道,那刻,我心裡充滿了多少緊張和驚喜。我們終於同居一室、共卧一榻。
蕙蘭洗漱完畢,看着枕邊的我,忽然臉色愧疚的說“你不會看不起我吧?”以為她顧忌在我面前的隨意,就趕緊回答“怎麼會?什麼時代了?再說咱倆的感情···”“那個人,我的初夜,他是我的高中語文老師···”有些霧一樣的東西漫進我的腦海,但我很快地廓清了它們,說服了自己。我在心裡說“我來不及參與的生活,無權指摘!此後靈魂的融合,是實質的貞潔!”我緊緊地抱住蕙蘭,她抖了一下,努力平靜下來,信賴地偎進我的臂彎里。我在意嗎?似乎沒有太重的陰影;我不在意嗎?又有些鬱郁,揮之不去。那時,最終,我唯一的答案是愛她如命。
秋天的清涼沒有十分驚擾南國的風情,越秀公園的草木依然葳蕤,遊人在金黃的菊叢與碧綠的湖水間留戀。夕陽宛如貴婦的晚禮服,華貴而絢麗,珠江的黃昏是杯瀲灧的醇酒,叫人捨不得貪飲,又不得不沉醉。情感的脈絡越過霓虹華彩的富麗,真摯的傳遞、互感。蕙蘭仰臉看了看我,她的容顏在迷離夜色里艷得驚心動魄。我們沒有說話,也許我們知道,每一個瞬間,就是永恆。我們相約有機會一起遊覽南京的中山陵、成都的武侯祠,一起去北方看雪。
回到校園的當晚,發生了件不愉快的事。忘了交待,我一直是有個老鄉在本校的,和我同齡比我低一級入校的盧姍姍,漂亮而活潑。名符其實的老鄉,我們的家,相距不過十幾公里。因為跨省離家的遙遠,親情尤為濃郁。不知是我給了她某種錯覺,還是地域的阻隔造成了孤獨的迫切應和。她堅持把我和她的關係確定為愛情,我開始是躲避,用一成不變的態度,無聲地宣告一種現實,希望她在靜水深流間瞭然退卻。可這個姑娘真是有股犟勁,她煞有介事的判定,我們終於是要回到北方去,她才是我最終的理智選擇。彼此的耐心逐漸毀壞,那時我和蕙蘭的愛情正在如火如荼中,蕙蘭信心十足,所以大度的叫我自主隨意。她不爭也爭的計較,彰顯了欲擒故縱的策略。我表現得極不耐煩,姍姍惱怒我的執迷不悟、救蒼生於水火般的糾纏。當面鑼對面鼓的爭執了幾次,各抒己見、各不相讓,導致形成了不親則仇的局面、暑假期間,我們打破結伴來去的常規,各走各路。後來她提出了一個非常荒誕的條件,作為紀念和決絕,我吻她一次做為愛情或者仇恨的終結。結束她的糾纏、代價以我的毫髮無傷,乾淨麻利的解決沒什麼不好——我衡量評估后,答應了。當然,必須瞞着蕙蘭。
這件事本來就這樣喧鬧一時又淡淡如水的過去了,姍姍待我重新恢復了老鄉和師兄之誼的親切和尊重,偏她的率真性子,口無遮攔。最近在學生會的活動中,與蕙蘭室友“虎牙小胖妹”交從過密,說到了我,“是個好人,懂得憐香惜玉,‘吻別’···”我和蕙蘭一返校,善良的室友就呲着可愛的小虎牙,作為真摯友情的交換,繪聲繪色給蕙蘭。蕙蘭一臉冷峻的找了我,我不解釋,沒什麼可解釋。我們保持距離,一聲不響地走了很長的路,最後她說“其實這事真沒啥,我就是不願意看到你處理問題,不斷壓低底線的妥協方式。”我無聲的點點頭,不言而諭地坦白了自己的錯誤。在待人接物方面,蕙蘭真是不卑不亢,進退有度。學識上博聞強識,能力上見賢思齊,她是那種存在感極強的人,她不說話,也沒人會忽略她,一開口,語驚四座。我有理由相信,給她一個唐高宗,她馬上就是個“天下光宅,海內雍熙”的武媚娘。她的才華,帶給我自慚形穢和引以為豪,雙重真切體驗。
更出人意料的是,很快,姍姍和蕙蘭成了好友。沒人時,我揭穿蕙蘭“你真夠陰險,穩住對手,又免費用上了卧底?”她一臉陰謀得逞的“哈哈”大笑,又斂了色辯解說“哪裡啊?我是喜歡北方人的豪爽耿直呀!”
二
深秋的夜晚畢竟讓人感覺幾分蕭瑟。蕙蘭無端的喝醉了,在男生宿舍樓下喊我。我急忙跑下去,她臉色緋紅、目光逡巡。我關切的問她“怎麼了?”“沒事,就是忽然很想你!”“喝那多酒幹什麼,沒事找事啊?”“是啊,叫你看我出洋相啊!”我疼愛地挽住她胳膊“觀賞你的表演,付費嗎?”“當然!陪我散步是你的代價!”我故作愁苦狀“這個嘛?這下我損失可大了!”“去你的!出發!”她輕輕掐了我胳膊一把,我們緩步離開了宿舍樓的雜亂。我們走進了寂靜的花園,暮色模糊了所有的影像。有很長的一段時間,一段路程,我們沒有言語。走着走着,她問我“你傷心或者愁悶時,會做什麼?”“我?我會寫段文字、看書、聽音樂,或者獨自沉默的徘徊。你呢?”“我!我會在清寂的夜裡,一個人攀上高高的立交橋,叉開雙腿,看着腳下車流穿梭,彷彿和整個世界做愛!忘記世上一切憂傷!”她盯着我臉、盯住我眼,說“你的眼神好陌生!”我說“那是因為我眼睛照見了一個陌生的你!”“你覺得我淫蕩嗎?”“不!”我實話實說“我感覺你很悲壯!很強大!”她一把抱住我,說出了相識六個月來第一個“我愛你!”然後又為自己的宣言做了強調和詮釋:“只有你最懂我!懂得完整徹底。”我沒有說什麼,我被她營造的氛圍和流露的柔情感動得哽咽無語。心裡眼裡溫情澎湃,所思所見燦如煙花。巨大的幸福流光溢彩讓我眩暈,環擁我們,最後籠滿了浩瀚城市的夜空。
更大的幸福尾追寒假的來臨,猝不及防地親吻了我。蕙蘭和盧姍姍,嘻嘻哈哈地在校外的小飯館約見我。女子們嘰嘰喳喳吵鬧了一番,作為代言人的姍姍才不無神秘地宣布“蕙蘭今年寒假先不回家,要到咱們那邊去玩!”我咧着嘴看着兩個分別被我吻過的女孩,一言不發的開心。姍姍去了洗手間后,蕙蘭使勁在我腿上掐了一把,“我看你們山東人,就是有熱衷‘齊人之福’的傳統是不?!”
那年北方的雪兇猛地給足了蕙蘭面子。隔三差五,紛紛揚揚,清爽飄逸,銀裝素裹,冰雕玉砌,差不多每一天,蕙蘭都要支付無數的驚嘆和讚美。來自南國的嬌媚女子,骨子裡的凜冽與北方寒冷的冰清玉潔,因為一段情緣的催化媒介,不期而遇,惺惺相惜。
她堅持不肯去我家,自稱“時機不成熟,名不正,言不順”,這讓我費勁口舌而無計可施。口沫橫飛的無意間,我隱隱體會到她的冷靜、遠見和共同的無奈凄迷。她借住在盧姍姍家,這讓我樂此不疲地每天騎自行車,享受往返數十公里的奔波勞苦,而姍姍則得意洋洋的挖苦“老哥,怎麼樣?不是所有的人都像你一樣重色輕友吧?”
姍姍所住小區的南面一百多米處,有爿美麗的公園。夏季草木繁茂、花香沁人、湖水凝碧、紅荷戲魚;而今天寒地凍,冰雪覆蓋,湖面便像一面巨大的水晶,光滑而凝重,有大着膽子的男孩在上面追逐溜滑,偶爾摔個趔趄,招來了同伴的大聲嬉笑。圓嘟嘟的假山像個粉嫩的大銀球,刺骨的北風無限眷戀的一遍遍拂過。高大的喬木枝條圍裹了素潔的白衣,密實的灌木叢隱沒在皚皚之下,樹樹銀花,處處瓊瑤。有時候是我們三人,更多的時候,姍姍也還是個懂事的女孩,自顧忙她自己的事,將我和蕙蘭閃在安靜的世界里。寒冷和雪花,讓這個泰沂山脈向北延伸的丘陵過渡帶城市潔凈而雅緻,這潛移默化地助燃了客人的滿足、主人的驕傲和雙方的融洽。黃昏的時候,雪再次鋪天蓋地茂密起來,蕙蘭坐在小山之巔的涼亭里不肯回家。她不斷地伸手掬一抔雪花湊近鼻下細嗅,很貪婪很專註很神往的樣子,彷彿這世界就只有這最後一個冬天、就只有這最後一次落雪。她忽然說“你走在雪地上的聲音很好聽噯,簌簌的,像是一種很美麗的時間緩緩地流走。”我說“回去吧?你冷嗎?”鼻尖紅紅的她,公主般莞爾一笑“不冷,看看你、想想你在,就覺得很溫暖。”
“神經啊!再浪漫也得吃飯哦?幾點了,還在那卿卿我我?”鮮紅羽絨服的姍姍,從黑白交錯的迷濛夜色里殺出來,遠遠的吶喊。
那天晚上,我們三個,以及姍姍的兩位高中同學,一塊吃的火鍋。窗外白雪紛揚,桌前熱氣瀰漫,那是種酒精過敏的人都要抿上兩口的氛圍。輕狂造勢,目中無人,異性相對又助長了氣氛的高漲,我們都喝了差不多各自上限的酒。我要結賬時,盧姍姍把我擋在一旁“得了吧,今天我是請蕙蘭和我同學,你是作陪!”我要面子的固執,她把我推到門口“你有錢?那等我結婚時多隨份子!看你那股磨蹭勁,估計婚在我後面!”喝了酒的蕙蘭,滿面激情的紅暈,看着我和姍姍真真假假地拉扯又鬥嘴,先是呵呵亂笑,又忽然輕輕一嘆。不知誰提議,去公園打雪仗,我們瘋瘋癲癲的爭前恐后衝進寂靜的園子。雪球、驚呼、奔跑和追逐躲避,男孩們的勇猛和放肆的歌喉,女子們的輕盈和清脆的笑聲,都是必不可少的主題內容。
到不致於輕賤為樂極生悲,插曲總在忘乎所以的現實中產生。活動中最小心翼翼到拘謹的蕙蘭反而摔了一跤,靈巧的盧姍姍都已匍匐了三次,其他男生更是摸爬滾打不計其數,誰也沒在意。可蕙蘭就真的傷了,輕輕地一磕,準確地命中了埋伏在雪地中的一塊尖石,一個卑鄙地隱藏了多年不遠千里終於伏擊作案既遂的稜角。陡然的事故,具備迅疾消酒解醉的效用。我趕緊背上她小跑到路邊,好不容易打住一台出租,姍姍快言快語地遣散了兩個高中同學,剩下兩個臨時護工、一個傷病員心急火燎地趕赴醫院。幸好,傷口不深,沒傷到骨頭。消毒、敷藥、包紮傷口,又拿了消炎藥,不必住院。回姍姍家的路上,夜闌時分,車輛稀少,有幾輛經過的出租車也是有客的。住住停停,幾公里的路,我背負戀人,在彷徨中行進。中間見我筋疲力竭,姍姍自告奮勇地江湖救急,搖搖晃晃,背不兩步,腳踏實地和懸空伏背的兩個女子,差點一塊摔倒。我趕緊換班,譏諷姍姍也自我邀功“一個病號就夠我受的了,咱別再兩敗俱傷?關鍵時候,還得是男人!”姍姍伶牙俐齒,嘴不饒人“那是啊!我又不是豬八戒!”背上的蕙蘭呵呵的笑了“這趟沒白來,留了個永久的記憶!”又附在我耳邊,小聲地啜泣“你對我真好!累壞你了吧?”情人不經意的淚、隻言片語的感激和右膝上的傷痕,是高效強勁的輸血打氣,使我鬥志昂揚,完成了漫長、艱難、偉大的征程。
我的心思飄渺和時間的不規律,逃不過愛我的母親的犀利。她內調外查,旁敲側擊,掌控了來龍去脈,又藉助蕙蘭受傷的時機探視,名正言順的去了姍姍家察言觀色。她細緻入微的置辦了兩份禮物:一份蕙蘭、一份姍姍。我世俗的認為,這是左右逢源、旱澇得收的首鼠兩端。心裡不快,又不得不欽佩合情合理。母親一見卧床休養的蕙蘭的樣子,就歡喜的緊,目光早忽略了姍姍的茶水和禮儀。迂迴輾轉,她梗概了蕙蘭的基本情況。她走後,蕙蘭說“你母親的雄才大略,傳到你身上打了不少折扣。”回到家,母親很長時間的看着我,一言不發,然後按着自己不舒服的頸椎搖了搖,她在腦袋晃動中夾了很慢的聲音說“同學,同學,挺好!”
年輕蓬勃的生命力,姍姍及家人的悉心照料,我每天的雞湯、排骨,蕙蘭的輕傷一周左右就痊癒了。我們一塊兒去看了管仲墓,少海遺址和青雲寺的青山綠水及裊裊鐘磬···休養期間,蕙蘭讀了很多書,也一定思考了很多事,所以遊歷其間,不再耽情風景,總甩不開淡淡傷楚的依附。臨近春節前一周,遵循她的要求,我托親戚給她買了回家的車票,又給她順便帶了些絲綢和陶瓷作為特產禮物。蕙蘭回家了,我們在思念中,各自過年。那時候,沒有電話可用,沒有信件往複,愛情的唯一載體,是心靈,和另一顆心靈。短短的不見,我們不得不感慨中國的幅員遼闊,南北迢迢,恍如隔世。
三
元宵節后,蕙蘭、我和珊珊從兵分兩路到合兵一處,我們先後返校。
數月後,我和蕙蘭就要各自離校,參加工作見習,然後畢業。換句話說,我們的愛情迫近了終點。
我們都是彼此父母唯一的生命傳承,她經商的父母已經開始在深圳發展,並態勢良好,而且為蕙蘭提前做好了堅實的疏通和鋪墊。我也曾裝作若無其事地試探她“要不你好好和他們談談,要不我去一趟你家?”她久久不語,語氣脆到迎風即碎“沒用,你還是和你父母好好談談吧!”我的父母在遙遠的北方,翹首以待,他們唯一骨肉的學成歸來,他們從不強制約束我。他們用專制了中國幾千年的孝道做殺手鐧,順者為孝、父母在不遠遊。
我們大約都是理性的人,或者在某個環節上理性成分不由自主地佔據上風。
我們波瀾不驚地看待離別。也許,年輕的時候,人們善於心存僥倖地假設自己的另有造化、更加幸福。人們都會趾高氣揚地利用和估價自己的善忘、復原和再生。
我們想着,迴避着,驚悚着,麻木着,又似乎期盼着,但它還是不緊不慢、一成不變的到來了。那些日子,天氣審時度勢地配合著我的心情,持久陰霾,時常淫雨。我已經辦好了所有手續,蕙蘭還要再有兩天也才處理好自己的事情。
我們一塊吃了頓飯,我們不謀而合地、驚人一致地把盧姍姍做為必邀嘉賓。我們試圖用一份簡單和樂觀,屏蔽一些情緒,或者各有所寄?
夜色下的酒店有些蕭條,有些傷感。蕙蘭笑着譴責“是你先走的,是你拋棄了我,你得多罰一杯酒!”天性豁達、快意江湖的姍姍一反常態,第一次把眼淚流給我們看,她不斷地喝酒,不斷地絮叨“真是!我覺得你倆真的蠻合適的!”“幽蘭生前庭,含薰待清風。”我們請來去痛鎮靜的良藥,適得其反,蛻變成落井下石的砒霜。
我和蕙蘭在闃寂無人的花園裡坐了很久。我把最後的迂腐演繹得淋漓盡致,“既然‘君向瀟湘我向秦’就沒有必要‘主人下馬客在船’了。”“是啊!”她用誇張到輕快的平靜回答,“都是過客,沒有必要誰送誰。”我點了支煙,慢慢吸着,慢慢眷顧層層暗淡的數年容身的城市和校園。她指着她買的一大兜放在身邊的水果,極力掩抑也藏不住單薄顫抖地說了句“這些水果,你明天帶在車上吃!”她猛地奪過我手裡的煙,吸了兩口,咳嗽着扔到地上,她死命地抱住我大哭“我再也找不到你這樣的人了!再也沒有了···”我撫着她的背,她如瀑似緞的髮絲,逼迫我的掌心局促慌張、無處安放。我說“你那麼優秀,一定不難找一個如意郎君!”我心裡說“我的愛情、我的青春,都必將在火車鐵輪的咔嚓聲里,一併魂斷南國、客鄉叢葬。別了,我愛!”在臨別的擁抱中,在南部中國繁華都市的夜色角落裡,曾經的點點滴滴、幕幕往事,列隊受檢。它們威風凜凜、鼓角爭鳴。我一時疼不能語。
次日上午,天氣出奇的好,我坐上了回家的列車。
透過車窗,年輕男子的口哨在紅棉樹下徘徊,白髮的老太太輕捷地翻過馬路的隔離欄,商販們南腔北調的叫賣着自己的生活,長長的火車鳴着汽笛慢下來。分手那天,風和日麗,城市喧囂,無人關注別離。
城市,原本就是人口、商品、慾望和悲喜的集散地。
車就要開了,來送我的幾位男同學告辭離去。我們豪情萬丈的擁別,活脫脫一幅好男兒志在四方的壯舉。列車緩緩啟動,終於,我在熙攘的人群中發現了蕙蘭的身影,她狡猾的把自己藏得深深的。瞄不准我的位置,她躲在萬頭攢動里,向著整列火車揮別。
言出必行的她,堅貞的兌現了自己“我見不到你時,一定數一輛火車,一定數一輛長長的火車!”她信守諾言,不過那是一列遠去的火車,一列載滿了萬念皆灰的決絕的火車。
車廂里,有人大聲爭吵和吐痰,有人偷偷釋放了一支低劣的香煙。我失去了最後看這個城市一眼的機會和能力,我怕周圍的人嘲笑,我裝作瞌睡,趴在自己胳膊上,眼淚撲撲啦啦,落在腿上和那袋水果上。
我們也曾共居斗室,夜眠一榻,但是和衣而卧,相安無事。是因為虛偽,怯懦,猶豫,尊重或者疲勞的侵襲、睡眠的轉移?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我們合力構建了一幅完整,而奉獻了一幀純凈。我們不因寂寞而識,因為欣賞疼惜,靈魂的交會,因了不假思索而完徹圓融。我們在青春沒落的雨巷裡共執一傘,在世風玷染前的最後一弦,錚琮和鳴。
一年後的下午,我在將要下班的辦公室,意外接了一個電話。電話那端傳來一首歌,那是根據英國民謠“ScarboroughFair”改編的漢語歌曲。我以前聽過很多種填詞的版本。我不敢發聲,我知道那頭是誰。我感覺任何謹慎的問詢,都會驚擾她戛然而止。我祈望歌曲尾聲里會有一縷嘆息,一絲呼喚。都沒有,歌曲結束了,通話同步停止。那時候來電顯示還是新生事物,單位里只有一號人物的辦公室配備那樣一台話機,一個小小的顯示器模樣的塑料方塊黏在座機上方,耀武揚威。我想寫封信給她,卻發現,除了唐伯虎,沒有更詳細的投寄地址。後來調到了新的單位,仍經常撥打原辦公室電話,迂迴閃爍地問人家“有沒有我的電話,有沒有歌聲···”直到某一天對方的語氣里掩飾不住厭煩,我不得不,心灰意懶的終止了自己的騷擾。
再兩年後,盧姍姍結婚。她的丈夫是本地很有名氣的心理學家。新郎新娘給賓朋敬酒時,我望着新娘如花似玉的美妍,讚不絕口“姍姍,你今天真可謂傾城傾國!”她白了我一眼“當初主動送貨上門你不要,現在後悔了不是?”我扭頭關注新郎“當老公的要注意了!看好家啊。”不失幽默的男人佯裝端詳、沉思,鄭重宣布“根據我多年的閱人經驗,你們啊,不過‘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一桌人哄堂大笑着滿飲了杯中酒。
這個丈夫真是太粗心大意了,我和姍姍還真的暗度陳倉偷約去了一次歌廳。不過,不明就裡的她開口就是那首叫我掉頭回家的歌“當我輕輕地離開了你,讓我回到我北方去,當北方已是漫天大雪,我會懷念遙遠的你···”
最近讀報,看見蕙蘭的文章。她已經是國內知名的時政評論界的新聞人,這合乎我的判斷和祝願。
她會給她的那個人,講膝上傷疤的故事嗎?他們是否去北方、去更北的北方看過更美麗的雪?那年之後,我見過的雪,再也沒有那般壯麗豐盈!一起看雪的小亭,新近重又粉飾,畫龍點睛地嵌在山巔。風景依然,人不見當年。
事隔多年,已經不再需要,不再可以有淚了。惟有經年的沉鬱,自腹部,胸臆,咽喉,口腔,唇齒,緩緩逸出,徐徐蔓延。
闊別多年再重逢的顧曼楨,告訴沈世鈞一句“回不去了!”讓無數人《半生緣》前,唏噓潸然?更早的時候,古希臘的先哲就告誡我們“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
多年後,我們的愛仍然和愛情相關,但和我們無關,我們之間也已素不相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