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八月的一個雨天。從清晨起,雨幾乎沒有停過。時急時
緩的雨隨風飄搖,帶來幾許涼意。晴不由的往身上加了件外衣。面
對這樣一個灰暗的雨天,一切都顯得很迷茫。她恍若一個空空的軀
殼,沒有了思想。只是枯坐窗前,看雨一直下,一直下。
晴微微閉上眼睛。這時,一絲頭緒在腦中閃過,卻是那麼微
弱,她很想儘力去捕捉它,予她以一點點生氣。那稍縱即逝的東西
是,愛嗎?她疲憊的心有過愛嗎? 可它在哪裡?她遲疑,她困惑。
突然,雙眼裡湧出一種異樣的感覺,一滴淚悄然滑落在她的臉上。
這一刻,她終於回復自我。她想起來了,她曾經有過愛,她曾經愛
過。可是,就在這個夏天,執著的夏天,愛走了,只剩她一個。心,
也似乎失落了。
也許,就是這一個雨天,能讓晴重新審視自己......
窗外的雨,還在下着。母親推門進來了,她的衣服好像濕了。
她沒有到裡屋去換衣服,卻一直站在屋子中央。她的臉色很蒼白,眼
里滿是憂鬱和哀傷。她的嘴唇在動,可晴卻聽不到她在說些什麼。好
一會,她嘆了一口氣,轉身走出家門,身影是那樣的清瘦那樣的落寞。
這一夜,母親沒有回來,晴還以為她去外婆家了。第二天清晨,有人
來急急拍門,帶來一個噩耗:母親投河自盡了。晴猛地醒來,嚎啕大
哭。哪裡有人來拍門?哪裡有晴的母親?只有雨還在下,只有晴的眼
淚還在不住的流。
晴怎麼就夢見了母親?可憐的母親。
母親離開晴和妹妹快十年了。儘管家境貧寒,可母親脾氣很好,
在女兒面前總是樂呵呵的。她做的飯菜雖不是美味佳肴,卻總是香噴
噴的讓人食慾大增。她做的手工活很精緻,許多人都拿活給她做,她
用一雙巧手掙錢養大了晴和妹妹。她言語不多,勤勞樸實,左鄰右舍
誇她賢惠能幹。只是晴的父親很不顧家,常常在外面喝酒賭錢。喝醉
了,賭輸了,就拿母親撒氣。母親總是默默的忍受。重男輕女的奶奶
常常在家人面前數落晴的母親,母親也都忍了,而父親從來不會幫母親
說句公道話。
沉重的農活和瑣碎的家務,把賢惠的母親壓得喘不過氣來。晴
七歲那年,母親生了一場大病。因為家貧沒有錢,只請來土醫生給母
親看病。母親服過幾副葯后,身體竟也慢慢地好了起來,但也從此落
下了病根。每當母親勞累過度,身體就會相當的疲憊,常常要躺在床
上好幾天才能恢復。而父親酒照喝不誤,賭桌也不缺他身影。喝醉了,
賭輸了,照樣拿母親出氣,根本不顧母親的死活。自母親生病後,奶
奶更不給母親好臉色了,她常常在母親面前指桑罵槐侮辱母親,母親
依然默默無言。晴記得,奶奶不曾買過一件玩具,哪怕一塊糖分給晴
和妹妹,但堂兄弟總能從奶奶那裡得到好吃好玩的東西。
不管家境是多麼的貧困,不管父親和奶奶的臉色和冷語,母親
總是十分疼愛晴和妹妹。母親是外婆唯一的女兒,外婆常來探望晴的
母親,給她帶來些水果和白糖,讓她補補身體。母親捨不得吃,都留
給了晴姐倆。在父親、奶奶和叔伯等人的白眼中,晴和妹妹過着苦
澀的童年,但晴和妹妹每年在學校得到的獎勵總是讓堂兄弟們不高興,
還老欺負晴和妹妹。可是母親很自豪,蒼白的臉上會泛出紅暈,誇讚
晴和妹妹是好孩子。
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地度過,母親的身體卻越來越差。父親的
冷漠,奶奶的冷語,旁人的冷眼,生活的重擔,給久病的母親心裡增
加了沉重的 壓力。一個夏天的深夜,絕望的母親拋下晴和妹妹,投河
自盡了。那一年,晴十五歲,妹妹十二歲。
母親走了,留給女兒們無盡的傷痛。
母親走了,把她的愛也帶走了。
母親走的那天,也下着雨,從不間斷的雨 。
父親,五官端正,個頭中等,身子瘦小。他總是拉長着臉,幾
乎不曾對女兒有過笑臉。他有兩道濃濃的眉毛,一旦生氣,他緊鎖的
眉頭圓瞪的雙眼彷彿全是火苗在上竄,讓人看着心驚膽戰。可憐母親
在世時,總是忍受着父親的暴虐,不曾有過反抗。
父親嗜酒。一天里,早酒、午酒、晚酒,雷打不動。下酒菜極
其簡單,一小碟花生米便可打發二、三兩白酒。他常常驅使女兒去商
店買酒,每次只給足夠的錢,從沒有一毛五角的多餘。商店裡總是有
許許多多的零食和五顏六色的玩具,姐妹只有看的份。看到別的孩子
買了零食或玩具的歡喜模樣,晴拉着妹妹趕緊離開,心裡的難過只想
回到家去告訴慈愛的母親,但看到母親辛勞的身影,再難過她們也不
會說出口。
父親從不關心母親,但母親總是小心翼翼的勸父親少喝些酒,
以免傷身。父親自然是置若罔聞。順心時他不會說什麼,自顧自喝
酒。若遇他心煩時,那會是凶神惡煞的模樣,還會對母親大動拳腳。
父親喝醉了會發瘋,會找母親的麻煩。他會瞪着血紅的雙眼,擰着縱
火的眉頭,怨恨母親為何不會生兒子,盡生女兒。晴和妹妹常常被嚇
得戰戰兢兢,躲在母親身後或角落裡大氣也不敢出。他除了將怒火發
泄到母親身上,也會遷延於女兒,因為她們是女孩。再遇此景重演,
母親會把姐倆推進小屋關上門,不許她們出去。等父親發泄完憤怒,
沒有了任何聲響,才敢躡手躡腳地開門出來,唯見母親獨自垂淚抽泣,
臉上和身上留下父親傷害她的痕迹。常常母女三人哭成一團。多麼可
憐的母親啊。
父親還嗜賭。他經常外出做工,所得收入除了買酒喝就是賭博。
他的眼裡彷彿看不到母親和女兒的存在。他有錢去賭,卻沒錢給母親看
病,卻沒錢給女兒交學費買文具買衣服。他就像一個火藥包,隨時都會
引爆,女兒對他懼而遠之,只在心裡祈禱他千萬別找母親的麻煩,母親
虛弱的身體已無力承受父親一度度的摧殘和踐踏。
晴也看到過父親露出笑容,可那只是給晴的堂兄弟們看的;晴也
看到過父親買玩具和糖果,可那只是分給晴的堂兄弟們的。在他眼裡,
晴和妹妹只是不相干的兩個臭丫頭而已。
晴不知道,父親究竟是怎樣一個人。他恨母親,恨母親不會生男孩。
他恨女兒,恨女兒是女孩。他認為,這讓他在家族裡抬不起頭,說不上話,
這是他作為男人的恥辱。重男輕女的思想在他腦中根深蒂固,他需要一個
傳香火的男孩,可是他沒有。他把一切歸罪於母親,認為母親是罪魁禍首。
他每次暴打母親都是理所應當,天經地義。為此,他狠心地送走了剛出生
三天的小妹。至死,母親都不知道小妹在哪。至死,父親也沒說過小妹在
哪。
送走小妹,母親的身體每況愈下。外婆帶母親去醫院看病,經過一
系列的檢查,醫生說,母親的身體太差太虛弱,由於多次流產,不可能再
有懷孕的機會了。母親難過的淚流成河。她原指望還能再給姐倆添個弟弟
的夢想就這樣殘酷地破滅了。也許,那個時候,她的心就死了,只是晴還
小,感覺不到。
母親走了,結束了自己短暫的生命。父親依舊過着花錢買醉花錢買
輸的生活。他沒有再婚,沒有一個女人願意嫁給他,他逼死母親的臭名早
已傳遍十里八方。
晴二十二歲那年,父親走了。因為醉酒,冷死在寒夜冷冷的風中。
第二天,有人在路邊發現了他。晴和妹妹匆匆趕回家中,忙了幾天,在家
族親人的幫助下讓父親入土為安了。坐在冷冷清清的家中,看着牆上父母
遺照,晴和妹妹相對無言。晴一直記得小時候,每次父親發泄憤怒過後,
妹妹會問,姐姐,他是我們的爸爸嗎?晴會說,他是我們的爸爸,可是,
他不愛我們。
姐妹倆早已經沒有了母親。從此以後,連這個父親也不存在了。
雨,還在下。晴的心,被雨澆的濕淋淋的。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奶奶來叫晴吃晚飯,晴沒有心情。催了好幾次,
不忍拂她一片好心,晴走出了房間,和她相對而坐。燈光下,奶奶顯得很
蒼老,也很落寞,滿頭的白髮刺痛了晴的心。年幼時的種種忽然湧上心頭,
如果她和父親善待 晴的母親,今天這個家就不會如此冷清。母親去世時,
奶奶是那樣的冷漠無情。父親去世時,奶奶哭的肝腸寸斷感天動地,那愛
子情深悲傷萬分的情景晴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設想了很多如果,都不會成為現實。現實是,贍養奶奶是晴父親的
責任,他不在了,那就是晴和妹妹的責任。無論她從前是多麼的可憎可恨,
晴怎能扔下風燭殘年的她於不顧?想來這些年,她也許會有悔意吧,至少
她對晴是小心翼翼的,生怕得罪了晴。晴心裡不由的生出一絲憐憫,畢竟,
晴和妹妹的父親是她的兒子,過去的就讓它過去,血脈相連的親情是無法
割捨的。
夜了,雨,還在下着,好像不會停止。晴的心,還在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