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我想給吉卜世上最可貴的平等很意外我和吉卜居然是這樣的重逢。那個知了亂叫的嚴夏,我強忍着心中慌悶,考研的壓力使我最終選擇逃離。街道上人潮洶湧,我伶仃而盲目。我背着我的沉重低頭走着,突然被一股強大的力道撞到在地,腳踝崴傷的痛楚於皮下神經內清晰的傳導。我看着同樣摔倒的肇事者,凌亂的頭髮,張大的瞳孔,粘滿麵包屑的衣服,一隻手緊捏着幾張零鈔。我沒來得及去注意她的相貌,隨即被一群喃喃咒罵的追隨者圍上來。她在眾人的拉扯中掙扎着爬起來,隨即遭到激烈的打罵,樣子顯得更加落泊。她躲在我身後顫抖啜泣,在我轉身安慰的那刻,我認出了她。吉卜是一個小偷,一個輕度弱智的小偷,一個我從小便熟知的小偷。她攜着彷彿與生俱來的卑怯在冷漠的眾人之間遊走,從來不懂誰的不屑。這次吉卜偷吃商店的麵包又在老闆的錢盒裡抓走了一些零鈔。我在道歉過後幫她墊付了麵包錢和賠償金。待圍觀者議論着散去,我攙她起來,為她理齊頭髮,拍去身上的泥塵。她獃獃的看着我,微微的怔了怔,點頭沖我笑了起來。原來她還記得我。吉卜從小就把偷當成單純的拿,她的簡單讓我心疼,沒人願意背負一輩子的無知。我領她跛着腳離開,吉卜興奮的像個小孩。我帶她去吃飯,她亮着眼睛在飯桌上狼吞虎咽。吉卜的父親在她母親死去后另娶,我是在後來才聽說吉卜被遺棄了,這一切彷彿早被安排好似的自然,不會有人感到意外和憐憫。而現在,坐在餐桌對面的她專註自己的食物,表情安然得看不出一絲悲傷。也許她從不明白死亡和遺棄真正意味着什麼,而這樣也許是最好的。她吃飯的時候仍然不停叫餓。對飢荒的恐懼遠大於對暫時溫飽的滿足,她害怕眼前的一切突然消失,我的心在抽搐。我決定讓她和我同住。室友們逐個離校實習,寢室很空。我和吉卜兩個人,不熱鬧,也不至於冷清。顧不上日後預期的麻煩,我只不過不想讓她繼續流浪。吉卜不需要有大徹大悟的慧根,只要成為一個平凡女孩得到最平凡的擁戴。我對她的同情從不慷慨,將她視為常人。畢竟人都需要平等的過活。B、即使回到過去,仍有太多無法原諒的貪心我差點要把這些事情淡忘了。在那個破舊的矮房院子里,吉卜是倍遭歧視的傻子,同齡的孩子都愛欺負她,包括我。記得吉卜第一次被發現偷竊時,讓父母打得很慘。她身上捆着繩子,打得滿身是紫黑的淤痕。院子里響徹鞭子抽打的聲音,吉卜不哭不叫。有人說,傻子不知疼更不會哭。那時我剛上小學,吉卜便成為家長教育我們的最佳負面教材。我親眼看見她偷竊的時候,她已經是大家熟知的慣偷,大人都不願意管教。吉卜利索的爬上一棵大榕樹,很輕巧的接近到一扇敞開的窗子,伸手就拿走了擺在窗台上的布偶,梳子,飾品。我在樹下直鉤鉤地盯着她。我沒喊,因為她發現我時驚恐的表情居然能讓我感到莫名的興奮。我冷冷的笑着警告,她嚇得從樹上摔下,跌在我面前,偷來的小玩意摔了一地。她連同塵土一併拾起那些小玩意,艱難的站起來。幽幽地看了我一眼,拖着受傷的腿走開。沒走幾步又拖着腿回到我跟前,選出一些漂亮精緻的飾品塞到我手裡。那些亮晶晶的東西,璀璨了我的雙眼,我極為迷戀的將它們捧在手心裡。這是我們的第一次親密接觸,在13歲的夏末。後來,吉卜總會把偷來的精緻小玩意悄悄送給我,我心安的接受,對她沒有一句多餘的話。貪心的人永遠不會為他人舍予絲毫。而我清楚明白吉卜不過想通過最原始的賄賂來換得我的好感和一段無法奢求的友情。“跟你一起很羞。我是不可能和一個小偷做朋友的。”記得當時我是這樣回絕她的熱情,記得當時她鼓足勇氣想和我牽手。我不知道她是否明白我說的話,但是我分明看見她是流淚跑開的。吉卜依然悄悄的給我送來不同的小玩意,它們有時候放在窗檯邊,有時候擺在我學校的課桌抽屜里。而吉卜從此卻躲着不再見我。我有時看着那些小玩意會突然很失落。兩年後,我考上重點高中,也要搬家了。臨走的那天晚上,我在窗邊發現她送的風鈴。旁邊附上的紙條,歪歪的寫着“勿忘我。吉卜。”我臉上的淚痕像她字跡一樣扭曲。為什麼我從來不懂吉卜也有憂鬱,也會孤獨,以至要用盜竊來引起別人的注意,從而得到少得可憐的關懷,哪怕最後換來詛罵毒打。吉卜也會哭泣,但是沒人想過要為她擦拭撫慰。而我為什麼就是不懂呢。C、信任需要勇氣,有誰看見吉卜的憂傷和我在一起的每秒鐘都是吉卜最具意義的珍重,在我面前她顯得很雀躍。吉卜用盡腦子裡儲存不多的詞彙肆意表達她的快活。白天吉卜在寢室里很安靜地等我上自習回來,晚上笨拙地隨我上床相擁入眠。而我也從不讓她餓肚子。學生宿舍發生失竊事件是吉卜和我同住兩星期後的事情。那天我從考研自習室回來的時候在看見宿舍樓下更新的警示牌,心跳不已。“吉卜”——心裡猛然出現的這兩個字突然讓我感到緊張。一樓的眾多女生反應,她們放在窗邊陽台上的擺設盆載和一些布偶掛飾都不見了。她們嘰喳議論着從我身邊走過,我心虛地匆忙閃躲。漸漸的,一樓陽台和窗邊不再擺放着她們琳琅的小東西,空蕩蕩的看上去很整潔卻有點觸目驚心。吉卜在我面前依然雀躍,我卻不斷在壓抑某股憤怒爆發的衝動。一段時間過去了,宿舍樓再次出現失竊事件。很多女生晾在走廊過道上的衣物不翼而飛。等我再次看見警示牌更新的時候我幾乎失控般衝上樓,吉卜一臉無辜地面對我的憤怒。我把她推開,發瘋似的翻箱倒櫃。“你把它們藏到哪裡了,拿出來。”我粗魯的質問。“你現在不餓了,毛病又犯了嗎。你再敢去偷,我就讓警察來把你抓走,再讓你餓肚子。”吉卜哭着搖頭,坐在地上輕聲嗚咽。“聽見沒有,再偷就叫警察把你抓走。”我重複着,卻隱約聽見吉卜輕輕的說,“我沒有。”無力的辯解在我聽來是種蒼白的掩飾。宿舍樓下的警示牌又在更新了。我在去上自習的路上,反覆琢磨着,“電腦失竊,入室作案……”D、吉卜身上的裂口,把我疼的死去活來我已經幾天沒有和吉卜說話了。她收斂自己的雀躍,怯怯地在我身邊,她的卑微在曼延。“哪裡都不要去。等我回來給你帶好吃的。”我出門的時候是這樣對她說的,她臉上重現的笑容很燦爛,卻不敢和我靠得太近。我看見她的信心在消退,我內疚得很難受。我知道世上有太多的人彼此適合,沒有什麼獨一無二。而我卻是吉卜的唯一,是她的世界。站在這樣的高度,我給予她的傷害也是至深至痛的。怕生的吉卜不會離開寢室,傻傻的吉卜更不可能入室作案。我卻如此堅持肯定吉卜的過錯,把這種無原由的罪名強加在一個毫無辯護能力的弱者身上,我簡直在犯罪。下午,在宿舍樓下停靠着幾輛警車,救護車在後面緊隨而來。花圃前圍着許多人,表情沉重。對門寢室的女生對我說,“那個女孩好像是從你們寢室掉下來的。”那刻,我失去思考的能力。吉卜很乖的躺在花圃中,殷紅的鮮血從她破裂的肉體漫出,匯成血流,滲入地底,鋪紅了草地。我無法動彈,淚流不止。後來我咬牙切齒的恨自己沒有及時出現——無論是挽留還是挽救都可以。E、誰願用生命譜寫一場凄厲誤會他們說,一賊頂風作案,警察已經設好埋伏抓捕。當他們在6樓進行排查的時候,在我寢室發現惶恐不安的吉卜。一身制服的警察對她高聲叫喊着質問,吉卜被逼向陽台一角,恍惚而驚恐萬分。警察想過去把她強行拉走時,吉卜迅速爬上陽台,翻過欄杆縱身墮下。當時,有人清楚的聽見吉卜喚着我的名字喃喃說著,“不抓我。不是我。我沒拿。”多想讓吉卜知道,無論誤會多麼傷人,我從來不曾想過要把她遺棄。從不。當她死去,至少還有我為她哭泣。盜賊在吉卜墮樓一刻鐘后投案自首,神情極度不安。我看着他很戲劇化的從人群中押出來,這是我最活該的諷刺。我曾努力想象吉卜墮樓前的絕望和無助,直到淚流滿面。於是我明白若非迫不得以,吉卜是不會如此壯烈的表明自己的委屈。哀莫大於心死,所以吉卜選擇離開,就像從前她在我面前流着淚跑開,躲着不再見我。只是這次她不再回來。一切美好的初衷都會無端端的變得面目全非,以生關死劫來說明我們都負擔不起過於在乎。畢竟有種依賴要用信任去堅持,有種尊重值得誓死去維繫。平等的過活來得多麼不易。
吉卜懸在天堂的渴望 標籤:天堂午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