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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裙飛揚

白雲飄飄範文網 編輯:pp958

  她叫紅裙,是我鄉下的一個遠房親戚。10年前,紅裙父親送她來重慶讀了兩年中專,學業完成後,學校本着“包分配”的辦學宗旨,給她找了家製藥廠。半年後,製藥廠倒閉,紅裙就暫住我家。

  紅裙的模樣很一般,山裡人典型的紅臉膛,小眼睛,嘴唇厚厚的不好看。但她性格隨和,因而爸媽和我也還喜歡她。我們騰出一間空房,讓她自己煮飯吃,說好找到工作后她再搬出去。

  平時,由於工作原因,我很少有時間陪紅裙出去。有幾次,禁不住她的一再邀約,陪她逛了幾次商店,便被熟識的朋友指責我自掉身價,跟個鄉下女孩瞎攙和,沒品位。這個時候,我有些臉紅,紅裙更是難為情。其實,紅裙是有諸多好處的,譬如,她話語坦率,沒城裡女孩子的那種虛偽與勾心鬥角,而且,紅裙尤不善於說謊,有一陣子我見她愁眉不展,問她,才知她讀書時處了一個男朋友,近日那男朋友又有了新歡。就這點,顯得她比許多雅緻娟秀的女孩更可愛。

  發現紅裙跳舞,出乎我的想象。那是山城正炎熱的夏季,不經意間,我發現她行走停留之處,總是撇下一股廉價的痱子粉的香味,才發現她正悄然地使用一種廉價的化妝品。再偷偷觀察,原來,不知什麼時候,我家附近開了家舞吧,紅裙是每場必到。

  我不敢把這事兒告訴父母,怕紅裙受到他們的責罵。有一天,我悄悄地問紅裙:“你一個鄉下女孩子家,怎麼也喜歡這種時髦的運動了?”紅裙嘆了一聲氣說,往後你會明白的,便走出門去。雖然,她始終都沒有告訴我原因,但從嘆息聲中,我還是發現了她內心的隱憂。

  那舞廳每天晚上7點開放,入場票一元,大多自帶舞伴。我本是不愛跳舞的,出於好奇,我希望了解紅裙這種並不漂亮的鄉下女孩都跟哪些舞伴來往,於是有一天,也隨她去了那家舞廳,方才懂得了紅裙嘆息聲的來由。原來,一直靠編織篾貨供紅裙上學的鄉下父親,兩個月前手被篾刀划傷了,再也不能編織竹貨了,紅裙除了養活自己外,還得寄錢回家,於是,她便頻繁地光顧舞廳,一方面出於興趣,一方面可以給別人做伴舞,每次收取5元10元不等的小費。

  那時候,靠伴舞收取小費的事兒還不多,而且紅裙又是個貌不出眾的鄉下女孩,我便有些驚奇於她的能耐了。

  一天深夜,我還是這樣勸她:“記得找一份正正經經的職業吧,這樣老給人做伴舞總不是個事兒。”紅裙便又嘆氣。她說,其實,剛開始來城裡讀書那會兒,她是不會跳舞的,甚至對於那些整日泡舞廳而白白耽擱了大好時光的學生十分鄙視。她發奮用功,頭腦里裝滿了對未來各式各樣的憧憬,成績總是在班上的前三名。可是後來,她漸漸明白了,無論她的成績多麼優秀,她始終還是一名鄉下人,城裡沒家,她就永遠只能是城市裡的一名打工妹。於是她開始感到自己生來就與身邊那些暗自竊笑而又嫉妒自己的城裡女孩不平等,哪一類的努力都是白費。鬱郁蒼蒼的命運之感從那一刻也就開始產生。為了與比她優生一等的同學保持距離,為了保護自己的感情與自尊,為了淡化掉許多驅散不去的煩惱,於是,她悄然地走進了舞廳,走進了這個代表現代代表時尚的場所,將自己整個兒藏到了舞廳里。從那以後,她對跳舞着魔,意識深處,總希望人群將自己淹沒,喧囂的架子鼓永遠也不要停下來。

  三個月後,紅裙的工作依然沒着落。但這時,進出舞廳的人們,幾乎都熟知了紅裙的大名。他們誇讚她的舞步獨特,舞技出神入化。而這時,紅裙對於舞伴的選擇,也變得苛刻起來,伴舞的費用也漲到了20元。她對我說,她最喜歡跳的是快三和吉特巴,那種快節奏的舞蹈,幾乎可讓人快樂得窒息,可使人從肢體的流動里感受到飛揚的喜悅。

  就在那段時間,紅裙喜歡上了一個跳吉特巴的小夥子,他是個總裁的兒子,人長得俊美,性格也溫和。與他在一起,那種歡快和熱情,動作之激烈,足以使她忘掉諸多的不愉快及刻骨銘心的身世之感,使她這個從鄉下來的女孩兒能在飛揚的舞步中和這個大城市的人們融為一體。那段時間,進進出出,我都會發現紅裙臉上飛揚着晚霞一般的紅暈。

  我見過紅裙跳吉特巴,那姿勢果然奇特。她完全沒有一絲羅曼斯的規矩,只是盡興地發揮,本來是兩腳尖點來點去的動作,不知怎麼到了她的身上,就變成了兩腿絞來絞去,彷彿腰、手臂和頭全都獲得了新生的喜悅。那次,她是和那個跳吉特巴的總裁兒子一起的,一曲終了,紅裙汗水涔涔地下來,本來還是說笑的,接着又跳了一曲慢三,便變得淚水漣漣了。總裁兒子嚇得不行,旁人都紛紛指責他是不是對紅裙有什麼越軌的行為,紅裙卻大哭着一頭衝出了舞廳。

  回到家,從她依然止不住的哭泣聲中,我方明白她內心那種讓人生憐的悲痛:這個世界不是她的,這座城市亦不是她的。再過些時候,再要找不到工作,她很有可能將會捲起鋪蓋,回到那個沒有音樂亦很少有人懂得音樂的鄉下。

  可生活的艱辛,往往並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那個時候,一個中專生已很難在競爭激烈的職業市場謀到一份好的職業。又是幾個月過去,家旁那家舞廳,依然活躍着紅裙的身影。她說,在那種場所,可以麻木人的神經,可以讓人什麼都不去想,可以獲得短暫的身心愉悅,最重要的,可以有一些保證自己一日三餐的“收入”。

  紅裙是深深地喜歡上那個跳吉特巴的總裁兒子了。好幾天,她的目光中,都閃過那麼一絲太讓人覺察的憂鬱。小夥子船形鞋、高腰褲、顏色很雅緻的西服袖子總是輕鬆地挽起,然後露出裡面潔白的襯衣袖口,瀟洒又給人親近的感覺似乎勾去了紅裙的魂。一天夜裡,我聽見了她壓抑的哭泣,問她,她淚水如線一樣地落下:“為什麼?為什麼他是一個城裡的男孩?為什麼他又是一個富商的子弟?”

  看來,紅裙的心中,這段也許純粹單戀的戀情終將要破滅了。不幾天,她就恢復了往日的歡笑。再進舞廳,她會露出笑臉,與那些熟人主動打招呼,一口露不出任何破綻的普通話,讓他們將她當成高素質的地地道道的城裡人。這個時候,紅裙臉上的那種笑容,似乎獲得了極大的滿足,也便順水推舟模稜兩可地拿自己當成了城裡人。每每這個時候,我便感到有種說不出的難受。然而她卻反過來安慰我:“不要緊,我只是和他們開開玩笑,別看他們跳吉特巴很洒脫,骨子裡卻很勢利,要知道我只是一個鄉下女孩,他們會看不上我的。”

  老爹從鄉下來信了,說他做了幾十年篾貨的手是一天比一天不行了,紅裙終於得回老家去了。

  去車站送別那天,紅裙傷心得很厲害,伏在我的肩胛上不停地抽泣。她說,她已經在努力找工作了,為什麼終得回到原地去?為什麼別人都有一份美好的情感,她的愛情卻要夭折?紅裙的手中,就拎着讀書時她從老家帶來的那隻黑皮箱子,上面是她老爹歪歪扭扭用油漆書寫的字跡:“好兒女志在四方”。看得出,回到老家,她是真的不甘心的。

  之後再沒有紅裙的消息。直到半年後,收到紅裙的一封來信,信中,她告訴我,因為一直對那個跳吉特巴的富商子夢縈魂牽,因而內心深處始終無法接受老爹為她介紹的一個辦磚瓦廠的私企老闆。往後再約了幾次會,終因她單方面的原因而告吹。她說,說不出為什麼,但她心中始終對此事沒一絲後悔。那個時候,我知道紅裙已過了27的年齡了,這在鄉下,已是一個危險的年齡。

  又是4年過去,紅裙又千里迢迢從老家的鄉下趕來了。幾年不見,她的模樣似乎有些蒼老,但性格依然那麼率真,那般豪爽,滿腦子儘是些俊男靚女的浪漫故事,似乎幾年的鄉下生活及社會什麼的都沒能改變她。我陪她去老地方跳吉特巴,一到舞廳門口,她就傷感得熱淚盈眶。進去后,她告訴我,看門的大爺換了,其實不只是看門的大爺走了,舞廳里全是些陌生的面孔,往日那種熱熱鬧鬧與熟人寒暄的場面已成了往事,自自然然的,那個讓她一直心動的跳吉特巴的總裁兒子也沒了蹤影。紅裙就這樣落寞地坐在舞廳一角,陡然間發現船形鞋、高腰褲早已成為過去,眼前晃動的儘是些穿旅遊鞋,西裝不再是那種雅緻的深色,而是靚麗得奪目的身影。許多小夥子走到她跟前,很快地瞥了一眼,很快又視而不見地走了過去。

  終於,有一位男士過來將紅裙領走了。然而,只在半途,她就退了場。“我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我跟誰也配合不起來,跳吉特巴再也找不到當年的舞伴那種飛揚的感覺了。”她傷心地搖頭,我回過頭去,看見被她甩手晾在場上的小夥子在翻着白眼罵她神經病,而此刻的紅裙,卻彷彿什麼也聽不見,什麼也看不見了。

  是啊,幾年前那批跳吉特巴跳得出神入化的小夥子,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全部消失了,而眼前的小男孩們,跳起吉特巴來中規中矩,已完完全全將過去變成回憶。

  3天後,紅裙坐火車回到了她的鄉下。一個星期後,我接到她的電話,說她相中了一個養雞的小夥子,臉膛紅紅的極彪悍,也很會幹活。她說,她差不多將很多事情都忘了,只有當男友想逗她高興扯開嗓門唱起雄渾嘹亮的當地民謠時,她才會隱隱約約想起當年那激揚酣暢的吉特巴,以及穿船形鞋、着高腰褲,很隨意地將西服袖挽起露出裡面潔白襯衣的帥小伙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