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花掉兩年來的儲蓄,我最終選擇在僻靜的清茶街安營紮寨。那裡沒有繁華鬧市,沒有喧囂車鳴,像是一個與時代脫節的古鎮。古舊的雙層平房經過翻新,倒也簡潔明亮。在布置完所有家居之後,我心滿意足地釘上門牌——李宅。
第二天下班回家,一個斜扎馬尾的二十來歲女孩竟在我雪白的牆壁上亂塗亂畫。看到我遠遠走來,女孩子扔掉畫筆撒腿就跑。我走近牆頭,才發現我的新家瞬間變成了幼稚園。可愛的小狗、微笑的老虎、飛天宇宙飛船……一一散布在牆面。但畫中那種原始、幼稚的魅力厲害地擊中我,竟平息了我燃燒的怒火。在這條陌生的街上,她也算是我第一個來訪之客吧。
在這以後,我經常在街頭看到那個女孩子。雖然之前沒見過真容,但我很確信是她,因為沒人會像她那樣把馬尾扎得歪七倒八。她笑起來有小小的嫵媚,總是跟她的小男友在一起,一起到處塗塗畫畫,一起鞭打別人家門前拴得緊緊的大狼狗,一起擺個地攤賣些自製T恤。這條街的孩子愛跟着他們瘋跑,羨慕他們的自在;而老人總是對他們搖頭,感嘆他們白白浪費大好青春,糟蹋似水年華。
有一天傍晚,天空發狂似的下了很大的雨,傾盆而瀉。我去關窗,看到他們兩個人在雨中推搡。本以為不過是小情侶間的打情罵俏,但那女孩跌倒在泥濘污水中,男孩竟轉身離去,不聞不顧。女孩一直跌坐在那裡,雙手抱膝,埋着頭,再沒有絲毫動靜。我不得不衝進雨中,把蜷縮成一團的她抱回家中。我用手觸她額頭,燙燙的,很明顯是高燒。女孩迷迷糊糊掙脫着要離開我家,我雙手搭在她肩頭,看着她淌滿淚水與雨水的臉,鎮定地說:“你生病了,我是醫生。”她搖搖晃晃,然後一下昏倒在身後的床榻上。我底氣不足地補了一句:“雖然是整容醫生。”
2記得我也曾那麼傾愛於塗塗畫畫,並堅信可以塗畫出自己的豐盛未來。但在父親看來,對一個立地頂天的男孩子而言,繪畫是興趣愛好,不應是職業。我最終妥協地選擇了整形外科,選擇在求美者臉上實現自己的藝術追求。
女孩子醒來的時候,看到滿屋的嬌媚女明星面容,抱緊身子驚魂未定地問:“你是色情狂?”
“我是整容醫生。”
“那你臉上的疤 ”
“你今晚可以留在這裡,我有事要回醫院。記得給你父母或朋友打電話報平安。”我岔開話題,遞給她泛香的荷葉蓮子粥。
第二天一早,忙完醫院繁雜事務的我回到家,看到空空的床,倒頭就睡。
當我一覺醒來時,看到那個女孩子屋裡屋外忙着整理打掃我這單身男子混亂得不堪入目的家。
看到我翻身起床,女孩子湊到身邊:“我叫杜莉,你可不可以收留我,我很會做家務的,廚藝也不錯。你房子這麼大,隨便分一間給我就可以了。我不會給你添麻煩的。你就當免費雇了一個保姆吧。”
我奪下杜莉手中的抹布,將她推搡出家門。也許我習慣了獨處,我不要引狼入室。我討厭與工作之外的人有過多接觸,我情願躲在角落,看着日升月落斗轉星移,一切因為我臉上那道深長的刀疤。這些年過來,臉上的刀痕早在時間的洗磨下不痛不癢,但心裡那些溝溝壑壑,我始終無法逾越。
看到窗明几淨的屋子,陽台上剛晾好還在滴水點的衣物,我痛恨如此懦弱的自己。
3再次看到杜莉是在鬧市街區,隻身一人的她仍舊經營着自己的自畫衫小攤。我把車停在路口等人,卻看到遠處的城管一邊向杜莉招手示意,一邊向她飛奔過來。杜莉麻利地收起鋪在地上的布,折角、打結,捲成一個沉甸甸的包袱。我對杜莉喊了一聲“上車”,便匆忙地打開副駕駛座車門。杜莉回頭看到健步如飛的城管,立馬奔上我已發動的車。我載着杜莉飛奔而去,耳畔是她劫後餘生的猖獗笑聲。
車進了清茶街,杜莉指着路口的破舊小屋示意讓我在那裡停車。我驚訝地問她:“你住那裡?”杜莉“嗯”了一聲,提了包裹要下車。我側身拉住她的手,說:“去我家吧。”杜莉瞪大眼睛看着我,然後突然緊緊抱住我,興奮地叫嚷:“我有新家了!”
我留了樓上的客房給杜莉。我想,這或許也是我給自己的一個機會,讓自己一步步試着與別人交流,直面生活。
杜莉搬進我家后,她的第一個目標便是要把這雙層平屋改造成樂園。她像孩子般到處塗塗畫畫,無懼無忌。從各個房間到走廊通道,她都噴上各種新奇可愛的卡通人物。她的塗畫有着孩童那種率真爽直一針見血。
我驚異於她純熟的畫技,她望着我呆板的臉色,用手輕輕觸摸我臉上的刀疤,自言自語:“它很酷,有一種野性的味道。”我呆在那裡,良久良久。
4每天清晨六點左右,當我還在甜蜜夢鄉糾纏掙扎,杜莉已經在廚房做出各種美味的生鮮水果蔬菜。每天她會去一家插花店打工,夜市降臨,就拖着閑散的我陪她去賣自畫衫。和杜莉一起生活,每天簡簡單單卻不再感到孤寂。
但是內心深處的痛,我依舊沒有勇氣去面對。當院長把一單隆鼻手術的任務交給我時,我還是無可奈何地拒絕了他。
那天晚上,我陪杜莉去夜市。灰濛濛的天,因為傍晚下過小雨,所以來往的人很少。杜莉跟我閑聊:“今天手術怎麼樣?說來聽聽。”
“一個隆鼻手術都不會做的整容醫生,你聽說過嗎?就像一個廚師只會做菜,卻連飯都不會煮。”我慘淡地笑。
杜莉一直看着我,像是一個質問也給予包容的神父。我埋着頭,告訴她:“你不是一直很好奇我臉上的刀疤嗎?那是我第一次給一個女孩子做隆鼻手術失敗后,她男朋友在我臉上划的刀痕。那時候的整形外科剛開始發展,很多方面都不夠成熟不夠專業。不像現在,從手術前的溝通和心理輔導,到手術中施展技藝與嚴謹,再到手術后的跟蹤複診,整形師都會一一經手。當時我是突然被叫去代替另一個醫師執行手術。事後,我被單位送去國外進修,為了躲避風頭。所以,到現在我都不敢做隆鼻手術,也不知道那個女孩後來的情況。這臉上的刀疤,我會等有一天找到那個女孩子,在她原諒之後,再將它處理掉。”
“可是,一個女孩子的容顏,你又如何補償得了?”杜莉仰頭問我。
“如果她願意,我會娶她。”我想了想,回答她。
杜莉不置可否地笑笑,埋頭收拾小攤,回了句:“你真是傻得可以。”
5杜莉開始沒完沒了地跟我探究鼻子的問題。她畫了長鼻子大叔貼在飯桌上,看電視的時候,也總會特意點評明星們的鼻子,感嘆說鼻子最能突顯一個人的氣質。雖然我很不喜歡別人跟我刻意提起鼻子,但我卻無限度地容忍她。杜莉對我而言,是一種特別的存在。
周末,院長第一次到我新家。他一邊打量我可愛的家,一邊勸說我:“小碩,憑你現在的經驗和能力,你完全可以擺平任何一單隆鼻手術。我們醫院有跟韓國整容所交流學習的機會,我們想讓你去,但你必須要克服你現在的心理障礙……”院長突然頓了頓,指着書桌上杜莉的照片,說:“你怎麼會有她的照片?”
“她住在我這裡。”我回答說。
院長驚愕地望着我,說:“她就是以前你做手術失敗的那個女孩子。後來她做了修復手術,但最多也只能維持6年。”
“認錯人了吧,她從沒跟我提過。而且,她也一直試着說服我忘掉過去的事情,克服心理的陰影。”我笑笑回答。
“她是想有心接近你,希望你重新操刀隆鼻手術。她大概是堅信你的技藝會出問題,等着看你手術失敗后名譽盡毀!”院長言之鑿鑿,他的話突然讓我感到膽顫,一切彷彿天昏地暗。
“你想辦法讓她走吧。別讓她發覺你已經知道這件事情。”院長語重心長地安慰我,然後告別離開。
吃晚飯的時候,杜莉依舊像往常一般歡呼雀躍地講着一天的趣聞。我沉下心,問她:“你是不是有什麼事情瞞着我?”
杜莉面色不改地回答:“你擔心什麼?我哪會有事瞞着你。”
“真的沒有?”
“沒有!”杜莉堅決地回復我。說完,她跑進廚房收拾碗筷。
我隻身去了樓頂,掏出早早買好卻遲遲沒勇氣送出的tiffany項鏈,奮力一扔,在天空劃下華麗的弧線。今天之前,因為愛情,我希望它陪在那個女孩身邊,讓她不再孤單,縱使笑意滿滿的她從不覺得孤單;就在今天,因為責任,我希望它讓那個女孩忘記傷害。而今天之後,我希望我跟杜莉再無虧欠。
6我遞給杜莉一疊入學資料,說:“這是北方很出名的美術學院,我幫你聯繫好了,你可以去那裡進行專業的學習。”
“幹嗎這麼突然,可我不想離開這裡。”杜莉倔強地回答。
“下周我會開始操刀隆鼻手術。這不是你一直期望的嗎,這也是讓你去美術學院的條件。機票訂在了手術那天,所以我沒有時間去送你。”我低着頭,不願看她。
杜莉再沒有反對,只是問我:“如果,你交女朋友,會很在意她有沒有整容過嗎?”
“居然問一個整容醫生這樣的問題。若是以前,自然會在意,可是後來,我越來越震驚於她們的膽量與勇氣。那樣的決定,要下多大的決心,才能有勇氣走到手術台。”
杜莉也點頭讚許,然後拿了入學資料,靜靜上樓去。
接下來的一周,杜莉沒有再跟我說一句話,每天在家裡畫畫、打掃房間、收拾行李。我經常都不回家,在醫院忙着隆鼻手術的準備工作。直到那天,我在手術室順利綁完最後一根繃帶時,我才意識到,在這個城市裡,我再也尋不到杜莉的身影。
我拿了一個有關整容反饋的收音節目的錄音回家,因為一直忙着手術,這段時間都沒空收聽。聲波從小小的錄音機傳出來,主持人接聽了一個聽眾的來電,一個熟悉的聲音輕柔地傳出:“主持人好,我叫杜莉,也就是‘獨立’的意思。因為從小是被遺棄的孩子,所以希望自己可以獨立生活。我不知道自己是因為性別還是因為不夠乖巧的外貌被人遺棄,所以很早我就堅定了整容的決心。第一次手術失敗,後來做了修復手術。我打來電話並不想談整容經歷,而是想對每天收聽節目的那位整容醫生說,我一直不敢告訴你事實,是因為怕你有一天照顧我、愛惜我,只是因為你認為那是你欠下的債。但是,過些天,你要操刀隆鼻手術,我不希望你有心理壓力。以前聽聞你臉被划傷的時候,我就已經原諒你了。我坦白了所有事情,所以,李碩,如果對我有一點留戀,就留我下來吧……”
我望着牆上杜莉留下的那些燦爛卡通笑臉,眼角卻滲出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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