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5點35分,我被天花板傳來落珠的聲音驚醒。這已經不知是第幾次了,現在就算沒有聽到“咚,咚,咚咚咚……”這種極有節奏感的聲音,我也會在這個時候醒來,讓我的睡眠產生了嚴重的障礙。
而昨晚,因為忙着趕一個小說,到凌晨兩點我才躺下。我才睡了三個小時,憔悴得快變男人了。這次終於忍無可忍,就往樓上沖。
經過客廳的時候,順手抓了一個啤酒空瓶,我想必要的時候,暴力很管用,我發現自己血脈賁張起來真可怕,不管這些了。我還是聽搖滾的憤青女人呢。
我使勁地敲着那門,這個樓上的住戶據說是新搬進來的,好像有一兩個月了,但我從來沒見過他(她),想想自己,一個星期只出過幾次門,基本上還是去超市,偶爾去泡吧。吃的基本叫外賣與泡麵,所以在這裡住了兩年,這些住戶對我來說還是陌生的,別說是新來的。
門縫裡猶猶豫豫地探出一張男人的臉,睡意惺忪的樣子,有什麼事么,看他一臉無辜的樣子,我立馬就火了,本來想跟他好好說話,我一腳就把門踹開了,你還問我什麼事?你每天大清早的在地上丟什麼東西啊,你是不是想把我折磨成精神病啊?
他茫然地盯着前面,真不好意思,吵到你了。我很奇怪地看着他,他眼睛雖大,但是很無神,目光渙散。我用手在他眼睛前面揮了揮,他一點反應都沒有,你的眼睛?他笑了,是的,看不見東西。我仔細地打量着他,二十五六歲,不高不低的個子,雖長得不算帥,但還馬馬虎虎過得去,怎麼眼睛就那樣了?
我嘆了口氣,氣也只能往肚子里咽了,他說你進來吧,我給你倒杯茶。我就很不客氣地進去了,一來騷擾問題還沒解決,二來對這個盲人有點好奇。看他摸摸索索的樣子,我沒好氣地說,我沒有大清早就喝茶的習慣,你就待着吧。
我看牆角有個垃圾筒,就把一直捏着的啤酒瓶扔了進去,得,反而我像是上來賠禮道歉,或感謝似的,感謝這個人賜給我美妙的音樂把我從惡夢中喚醒。不過這瓶子扔在裡面發出一聲很響亮的撞擊聲,一隻灰色的貓不知從哪裡竄出來,惡狠狠地瞪着我。
居然敢對我狠?我試探性地做踢的動作,那貓就叫了起來,一點也不含糊,我斷定那貓是雌的,而且是只騷貓。那男人發話了,阿卡,別亂來,是朋友。那貓果然很乖地縮在了他的身邊。
我說那聲音到底怎麼回事,他說你跟我來吧,只見一隻小木凳放着一個透明的瓶子,瓶子裡面裝着很多的珠子,好像是鋼質的。他說你知道嗎,貓喜歡亂跑,它常常把瓶子撞倒,然後散得滿地都是。我說你就不能給瓶子擰上蓋子啊,他想了想,對,應該擰上蓋子的,但是,蓋子我找不到了。
我把放在桌子上的一個蓋子放了上去,發現剛好,行了,我幫你蓋上了。希望以後不要發出這種聲音了。他點了點頭。
我看着他,覺得好奇,你眼睛看不見東西,那你是怎麼生活的?他拍了拍貓,它會給我帶路的。我瞪大了眼睛,不禁再一次看了看這隻大灰貓,還真是一隻神奇的貓啊。但是,你的經濟來源?不問個明白我想我會憋出病的。
他指了指牆上,有它呢。我這才注意到牆頭掛着一把木吉他,看質地相當不錯,原來是賣唱的流浪藝人啊。我想起某個晚上,在廣場散步的時候,曾看過一個男人拿着一把吉他在賣唱,旁邊蜷着一隻貓,當時也沒特別注意,只是略有印象,現在想,估計就是他了。
我說能不能聽你的歌?他沉默了一會兒,好的。我把吉他拿下來給他,他彈唱的竟然是鮑家街43號的《小鳥》,那一刻,我愣住了。
我說,你以前是酒吧歌手。他的臉突然就陰了下來,陰得令我害怕,他冷冷地說,你可以走了,阿卡,送客。
然後阿卡朝我撲了過來,咬着我的褲角,我只能出去,我說你不敢面對現實,不敢面對過去!
砰的一聲關門聲。我恨恨地看着那門,腦子裡全是那張冰冷而憂鬱的臉。
此後,再也沒有聽到落珠的聲音,但是,我還是會在那個時間醒過來,我總是會想,樓上的失明男人究竟是怎麼樣的一個男人,這麼想着想着又睡了過去。
有時候小說寫到一半的時候,我又突然想到那個男人,那麼好的一個人,怎麼會失明了呢?感覺在心裡還真成了結。
這天,是端午節,因為我不想跑那麼遠回家,便也只能一個人待着。以往的節日也是這樣過的。而那些雖然很少在一起,卻一直關心我的朋友,這個給俺送來了粽子,那個給俺送來了粽子,回都回不掉。
當我看着那一堆的粽子,我感覺自己要崩潰了,難道我要吃上十天的粽子?突然想到了樓上的男人與貓,就算男人不歡迎我,那騷貓沒理由對美食拒絕啊。一想到這裡就興沖沖地拎着大串粽往樓上沖。
那貓聞到了粽香,就如狗看到了骨頭,馬上對我是一副討好的媚態。而這個叫阿節的男人,面無表情,我說我叫煙水,當然,不是真名,是筆名,但朋友都這麼叫我。
噢,你是作家?我笑笑,寫手而已,賺稿費混日子。
煙水,煙水,很好的名字。他喃喃自語。
對了,我拿了些粽子過來,我一個人吃不了那麼多,這東西又容易壞,所以——
噢,好吧,謝謝。他沒有拒絕,我倒是很欣慰。我把粽子剝開,然後遞給他,剛剛熱過的,現在吃剛好。然後我給貓也打開了一個。
再回頭看阿節,發現他臉上都是淚,我說你怎麼了?他忙不迭地抹淚,然後有點靦腆地笑笑,不好意思,可能是想家了。
我的心裡也發酸,其實我也有點想家了,我說你應該在家裡好一點。我不知道,是因為同樣孤獨,還是因為憐惜,令我與阿節走得很近,但是,我不敢問他的過去,不敢提他的眼睛,我怕會觸及他不堪的回憶,他會粗暴地趕我走。
但是很明顯,他的失明並不久,因為他並不識盲文,卻能完整地彈唱很多的歌,包括英文歌,而我很迷戀他的歌聲,低沉而深情的聲音,特別喜歡他唱許巍的《星空》,我想,那歌里一定藏着一個他深愛的姑娘,他才會唱得如此動情。
我買了台收音機擺在他的房間,有時有意無意地調到醫療頻道,其實我想讓他明白,一般的眼疾都是可以治好的。我堅信,我的出現令他的世界變得明麗。
當我把他的手,放在我的臉,放在我的唇邊,然後一路向下攀延,他的手顫抖了,不,煙水,我不能這樣。我說,你是愛我的,對不對,我也愛着你,這又有什麼不可以。你確認不是因為憐憫?當他問這句話的時候,我確實呆了一下,因為我知道,我的愛有憐憫的成分。
我緩緩地說,節,我愛你。
高峻站在門前,像一座高大的燈塔。
煙水,跟我回去吧,以前是我錯了。我看着這個曾經深深愛着的男人,又深深傷害我的男人,笑靨如花,可是,我已經不愛你了。
為什麼?他一臉不解地看着我,好像他覺得除了他,我再也不可能愛上別人,或者沒人會要我。
我平靜地說,是的,我愛上了別人,雖然他雙眼失明。
什麼?盲人?別瞎鬧了,現實點,走吧,機票我已經訂好了。原來他以為我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我冷笑,你的煙水在兩年前就已經死掉了。他突然就跪了下來,煙水,是我不對,一切都是我不對,這兩年也令你吃了那麼多的苦,但是你知道,你在我心裡始終是最重要的,單位給我分了房子,以後我們好好生活,我會好好彌補你的,給我一個機會,好不好?
女人的心始終是軟的,看他那聲淚俱下的訴說,我知道,這麼多年,我心裡始終還有一個位置是屬於他的。而一想到這兩年來所承受的孤獨與生活的壓力,我不禁抱着他哭了。
三天後,我準備跟高峻走,走之前,我想跟阿節告別,無論怎麼樣,我們度過了同樣孤獨的日子。這半年來,有歡樂,有歌聲,有澀澀的淚水。畢竟,我們是那樣相依為命過,雖然我對他不住,但是,我想我不能這麼不聲不響地一走了之。
門是緊閉着的,貼着一張紙,我預感到什麼。只見上面寫着:煙水,雖然我看不見,但是我的耳朵是好的。那天你沒來便下樓找你,我什麼都知道了。我想在你離開之前離開這裡,謝謝你這段時間的相伴。再見。
我看着那張紙,眼淚就下來了,我瘋狂地敲着那門,那門無動於衷地緊閉,隔壁的人說,三天前,他就搬走了,包括那隻貓。
我這才發現,我原來把一個單純愛着的男人給弄丟了,給趕走了,一個極度弱視的人,他會怎麼生活?我感覺自己瘋了,開始在杭州的街頭到處尋找他的身影,到處打聽,有沒有看到一個帶着一隻貓的男人,他戴着很厚的眼鏡,背着一把黑色的吉他,他叫阿節。他叫阿節,我把他弄丟了。
我從來不知道,原來我是那麼深愛着他。為什麼把他丟了之後,我才發現。
當我在夜深時拖着沉重的步履,回到出租房,高峻沉默地抽着煙,煙灰缸里,是漫出來的煙頭,他啞着聲音說,你如果想留,就留在這裡吧。
我說,我跟你回去。
因為我知道,如果我與阿節在一起,我不知我們如何能長久地生活下去。是的,我是自私的女人,在生活面前,有時候不得不選擇妥協。但是我知道,我付出了內心不安的代價。
三年後,我已經跟高峻結婚了,但心裡始終有一個影子,怎麼都抹不去,我以為,時間是最好的殺手,可以殺掉所有的感情。包括我與高峻的,有一段時間,我也以為我自己在心裡殺掉了阿節,那個倔強而憂鬱的歌手,命運不公的阿節,雖然,我從不曾了解他的過去與經歷,但是,誰沒有過去。
只是某一天,當我在公園裡聽到落珠的聲音,那是一個孩子把罐子里的玻璃珠全倒在了地上,回憶像泛濫的珠子一樣四處翻滾,我想象着阿節拖着疲乏的步伐,像乞丐一樣到處流浪到處賣唱時的情形,心便撕裂般地疼痛。
我誰都沒說,就坐上了去杭州的航班,縱然不能碰到他,我也只想看看那座我待了幾年的城市,有了什麼變化。
我在車站,在廣場里穿梭,那些熟悉的路,那些小吃店裡傳來的熟悉味道,都令我難以自制地落淚。那時,我帶阿節到處躥,他唱歌的時候,我坐在不遠處安靜地看着他,廣場里沒人的時候,我們挨在一起,天空繁星點點。我說星空好美,他說,我看到了。是的,他閉着眼睛都能看到。
當我經過一個酒吧的門口,聽到了熟悉的歌聲,我木偶般地往裡走,阿節,真的是阿節,他此刻眼睛是如此地明亮,就如璀璨的星星,我想他的眼睛應該治好了。可我知道,即使我站在他的面前,他也認不出我。
他只看到一個哭得一塌糊塗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