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莊是祖祖輩輩聚居的地方,因文化人的迂腐賦予了村舍、村野、村落等不同的別稱。而我所曾居住的村莊更像條奔騰不息的河,靜靜地在江漢平原的漢江邊日夜不知疲倦地向東張望着、流趟着。
在我很小的時候,父輩曾說,我們村莊好多人家原居住在漢江邊的高坡處,或三五錯落,或七八成舍,還有孤家獨院的村野,大都以江水為友,運輸、販賣從東邊而來的日常生活用品,捕魚撈蝦,自然以江水為生。漢江雖亘古以來就有春秋兩次洪汛,但我們的村莊與江為鄰,自然是相安無事。每當漢江發水時,往往離漢江越遠的區域,受到洪澇災害的影響就越大,緣於漢江的河床會在洪水對兩岸摧枯拉朽的橫掃中逐年抬升,自然江邊村民的房屋台基也因此而一代代向上壘高。每到汛期,南邊湖區的大片良田、村舍就難免受水患之災。每到雨季或汛期,我們村莊的南面往往是一望無際,洪水退卻后,展現在你眼前的除了縱橫交錯的人工河渠外,就是星羅棋布的各種數不盡的坑塘湖泊。光湖,平湖,洋湖,流沙湖,百畝湖,還有很多湖你是叫不出名字的。難怪湖北素有千湖之省的美譽,併流傳“沙湖沔陽洲,十年九不收;一年若有收,荒狗都不愁”這類褒貶摻半的童謠。
為了治理漢江的泛濫給兩岸村民帶來的水患,政府在五十年代沿漢江兩岸建起了宛若長城的漢江大堤,我們的村舍因此南遷,並集中建設,形成了一定規模的村莊。人民公社時,我所在的村莊有四五十戶人家,一字型面南朝北,那時人口很少流動,誰家孩子趕過集鎮或到遠方親戚家串過門或有學生放學晚歸,做父母的都會在村頭一望半晌,所以那時,誰家來了客人,誰家有人外出,全村老少都會清清楚楚的。村東頭也自然成了村民喜事、喪事、故事、謠言、謊言或流言的發布、收集與傳播中心。
後來,隨着經濟的發展,形成了求學離鄉,應徵離鄉和打工外出的三股離鄉潮,每年村莊的成年人幾乎都會在春節前返,春節後走,併流傳出“三六九,向外走”的新諺語,留守在村莊里的都是些失去勞動能力的老弱病殘、待產的孕婦和吖吖學語的幼童。不知是從哪一年開始,有人從村莊開始向公路兩旁搬遷了。大家在公路兩旁建起了新的二層磚混結構的樓房,到鎮里或縣城的班車,隨叫隨停,誰也用不着到村東頭去瞭望了。這樣,我曾經居住過的村莊開始沒落,殘敗,絕大多數只剩高台或荒蕪的豬舍或沒有填平的蹬式的毛坑,再就是零星的住戶,散落其間。這裡曾經是村莊,現在也只能降格為村舍、村落或村野了。
搬到公路兩旁后,開始有人經商了,有了固定的小販攤位。時而會傳來雞鳴狗叫,或早餐叫賣的吆喝聲,或修理機動車充氣的哧哧聲,或是修補鞋子的叮鐺聲,早晨時而還會傳來擺案賣肉、設點賣菜的與顧客因斤斤計較的爭吵聲。村東頭還有一戶從安徽流落到此,專門為鄉親們彈棉花的師傅定居下來,成了長住戶,每年都要為鄉親們彈上好幾百床棉被,絕大多數是用作年青人外出打工或寄給在城裡落腳的親戚朋友。我的老家盛產棉花,其花潔白,其絨奇長,蓋在身上保暖、舒適,更是出門之人留作對父母、對家鄉最好的念想。這樣村東頭也自然熱鬧非凡,那些留守在村莊的人總會聚焦在這聽着彈奏棉花的節奏聲,數落着對遠在他鄉親人的思念與祈盼。
我信步走到東頭於楊兩家的台界邊,我看到了當年於嫂與楊嫂兩家因楊家種的一棵柳樹的枝椏伸到了於家的地頭,於嫂就在枕邊鼓動丈夫在夜深人靜時拿着吹刀將那斜伸的枝椏吹斷。這雖算作村裡的偶發事件,但從此引發了於楊兩家多年的爭爭吵吵,好似結下了世代難以平息的恩怨情仇,經常上演公開的對罵,時而還發展到人身的攻擊。於楊兩家無聊的打罵成了當時村頭的一道風景,一場武戲,時常引來村裡老老少少的勸架或圍觀。後來,聽說於楊兩家竟然成了親家。原來,楊家的二小子每次都會在兩家罵過後,邀約於家的三姑娘到村裡的禾場麥堆旁賠禮道歉,以致兩家人的叫罵聲成了年青人約會的信號,那種無聊的叫罵聲也因此成就了一段傳奇的婚姻,聯姻終於讓村莊歸於往日的平靜。看來歷史的和親自有其消解世代仇恨的道理,反反覆復的爭吵或鬧得面紅耳刺也會醞釀私底下獲得雙贏的秘密。那棵歪斜着枝椏的柳樹分明扮演了那個時代年青人扭扭捋捋,略顯封建的媒人。而那位“媒人”現已悠閑地長得有水桶那麼粗,樹冠已伸展得如球場那麼寬大,特別是那被吹掉枝椏的一邊長得尤其的茂盛。於楊兩家雖已搬遷數十年,但都捨不得回來吹伐,上面還有一個喜雀巢是那樣的顯眼。喜雀在已斜伸出半個藍球場的樹椏上跳來飛去地叫過不停,好像在向我這個“老熟人”訴說著什麼,而枊樹枝丫下的菜地長滿了萋草,荊條,據說,於楊兩家都已搬到縣城裡做生意去了,而於家的三姑娘尤其的潑辣,思維也可能是因為兩家經常的吵鬧而進化得十分的靈巧,自然生意做得也紅紅火火。
很多房屋被拆走後,台基與禾場相連,種植上了棉花、黃麻、蓖麻等經濟作物,還有的種上了花生或蔬菜,原來寬寬的、連成一體的禾場,現在只有一條勉強可通行的便道。走在這已荒蕪的村落與房前禾場連接的便道上,尤如花園的小徑,所不同的是這沒有城市花園的緣石、方格或鵝蛋石刻意修築的路面,有的是泥濘或清晰的腳印,從沒有被主人來得及撥掉的樹樁或荒草,或沒有被月色撫平的溝埂,可以依稀看出混亂了的分界,憑着記憶,你還是能分辨出哪是張家的,哪是李家的。那些小樹、小苗或殘存的樹樁可以站出來公道地作過見證。走在這樣的小路上你還會偶爾會見到牽牛而過的老伯,他們會熱情地與你打過招呼,並訴說些村莊的往事與故事,邊走邊聊,能夠聽到強壯的牛身折斷便道兩旁莊稼的吱吱啦啦聲,還夾雜着老牛腳踏泥地的喀喀嚓嚓聲。你頓然地感覺到這被歷史荒蕪了的村莊四周是出奇的寧靜,很自然地就把你帶入更深遠的沉思與回味之間。
村莊是條流趟的河,老家是流動的船塢。我時常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冬天過後有春天,春天總有希望萌發,總有新的生命誕生。每次回家看看,村莊里總會少了幾張老面孔,多了幾張新面孔,令你喜中慘着憂,憂着慘着樂。
走到流趟的河床,你會見到鍋碗瓢盆因磕磕碰碰留下的歷史碎片,見到柱樑門窗被時光侵蝕的腐朽殘渣,還會見到燒秋炊火被現代文明來不及掩埋的碳痕。見到這樣的碎片、殘渣或碳痕,你會不自覺地彎下腰去探過究竟,好似發現什麼奇珍異寶,眈詳半晌,也捨不得遺棄。當你無意中突然看到某個旮旯窩裡被主人遺忘的樹樁又盎盎然然地萌發出新芽嫩枝時,你又會感到時光之永恆,歷史之清新,事理之永雋。
村莊是條流不盡的河,雖會因歷史的謬誤或時空的錯覺而匆忙改變航道,偏移方向,但她總是一如既往的向東流去,向東張望。因為,東邊有太陽,東邊有月色,東邊有無限美好的希冀。這就是老家,這就是祖祖輩輩繁衍生息的村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