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長一段時間,我蝸居在城市中心地帶的一個角落裡。
從蝸居到上班的地方,要經過一條長長的巷。巷子很窄,大一點的機動車都不能通行。巷子的兩旁,是民居,新房子和老房子混雜,像秋天的草地,衰黃枯萎里夾雜點新綠。新建的房子,沒有整體的規劃,起得隨心所欲,散散漫漫,給人一種雜亂的感覺。一遇雨天,一巷子的泥濘,十分難行。
巷子里有很多鋪面,賣油鹽醬醋的,賣針頭麻線的,做皮鞋賣皮鞋的,縫衣服的,燒肉的,做麻將館的……因為偏僻,生意比較清淡,屬於慘淡經營。店子大多是居民自己開的,不需要付房錢,開店的似乎也不着急。巷子離學校近,租住在這個巷子里的人不少,大多是一些陪學生讀書的家屬。這樣的人,一般都不大缺錢,屬於那種小康人家。因此,巷子里彌散着的是一種濃濃的世俗人家的味道。
一入夜,家家麻將館都支起來了,有手動的,有機器的,巷子里到處都是乒乒乓乓的麻將聲,鼎沸的喧鬧聲,反而比白天熱鬧。
有一段時間,我下班很晚。我拖着疲憊的步子,走進巷子里,常常被這種俗世的閑適、快樂的氣氛所感染,就生出許多羨慕,甚而生出幾分嫉妒。老實說,我對自己的生活感到不滿、惶惑。工作了一整天,很晚了才能回到臨時的家。薪水就只那麼點,總覺得那樣拚命其實不值得。何況即使回了家,還不能休息。還要看書,還要寫作,雖然都是自找的,沒有人強迫我這樣做,但是心裡就是不平衡,疙疙瘩瘩的,不是滋味。見着別人玩,便無端自怨自艾,怨天尤人。其實,沒有道理。
我為什麼就不能像這些人一樣,換種活法,把日子過得輕鬆些呢?
對於玩,我也是很喜歡的。愛玩,是人的天性。打麻將,鬥地主,打紙牌,下棋,雖然技術一般,但哪一樣我都在行。早年,我家裡就專門置有麻將,圍棋,象棋。
雖然巷子里到處都是麻將館,但沒有一間是我熟悉的。幾年了,早去晚歸,像一隻忙着覓食的螞蟻。偶爾遇上一個熟人,也只是點點頭而已。不少的人倒是認識我,我卻叫不出他們的名字。我知道,我不屬於他們的那個群體,我僅僅是巷子里一個普通的房客而已。
據說,麻館里打麻將的人以下崗職工為主。他們無所事事,麻館里管飯,有的便一家人泡在麻館里,打小牌,混個肚兒園。即使有熟人,這種麻館我也是不去的。我相信“天生一人必有一路”的老輩子的話。像我這樣拿工資的人,進去准輸,儘管我的日子並不比他們好多少。這是天理。況且他們無不久經沙場,大都是牌場上的老手,即使是真刀實槍,我恐怕也不是他們的對手。
我是那種沒有賭性的人,這也是我很少打牌的原因。我輸不起,一輸,就心裡發毛,喜歡亂髮脾氣。這是性格所致,與錢無關,不是心疼錢。打牌本是為了找樂子,放鬆心情,但往往是事與願違,鬧得一身的不愉快。我還發現,牌場上,愈是脾氣壞的人更待不得脾氣壞的人。老鴉見不得豬黑,的確可笑。我也多次反省。打牌本來就有輸有贏,吃啊碰啊,都是很自然的,幹嘛要生氣,可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有時不但輸錢,還輸掉了氣度,輸掉了身份,輸掉了尊嚴,影響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何苦來哉!有了這層認識,除非特別熟的人,我一般不玩牌賭錢。
人總得要有樂子,否則,人生就是一場沒完沒了的苦役。那實在是災難,生不如死。就我而言,想來想去,還是覺得玩文字好,自得其樂。只是,玩文字遠沒有玩牌那樣簡單、輕鬆,要付出極大的心力。工作需要動腦筋、費神,玩還是要動腦筋、淘心費神,未免負累。有時,便很氣餒。
我努力想融入這個城市,卻又處處自我排拒。在這個城市裡,我被徹底地邊緣化了,成了一個來往於長長巷子的可笑的孤獨的遊魂。
像所有到城市插隊的鄉下人一樣,辛苦打拚,有了房,有了車,痛並快樂着。那長長的巷,似乎也就成了另一個世界。
偶爾,還會夢遊似的從巷子里經過,巷子依然深邃、幽暗,像城市的迂曲的腸,消化着世俗的悲歡離合。聽着麻將聲聲,看着打麻將的人們那種聚精會神、興高采烈,雖然思想有時還是發岔,但心平氣和多了。忙碌和辛苦,未必就不是一種快樂,辛棄疾不是說“閑愁最苦”嗎?說不定別人也暗暗地羨慕着我、嫉妒着我呢。我陶醉在自己的精神勝利法里。
日出,日落。上班,下班。我似乎覺得又從未離開過那長長的巷。其實,人世就是一條長長的巷子。有多深,誰又真正領會得來?
從巷子里走出去,又回到這個巷子里,永遠走不出巷子。這種輪迴,我總覺得像個預言,是我也是別人的一種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