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看,城市都像一個樹兜,根系發達,盤根錯節。每一條大街,都串着無數根須一樣的小巷,乍看去,就像一條蠕動着的千腳蟲。巷連着巷,街串着街,四通八達,雜亂中顯出規整,規整中透着雜亂。
城市的大街,像出自一個模子,複製着豪華,富麗,美崙美奐,再版着車水馬龍,人聲鼎沸,展示着盛世繁榮的景象。就像現在大多數年輕女人的臉,總是不遺餘力地精心修飾,給人一種不真實的感覺。
從住地到上班的地方,我要經過一條長長的、仄仄的、幽深的小巷。小巷歷史悠久,從志書上可以查到,從倖存的一磚一瓦上可以感受到。小巷的一面便是大街,是高大的比肩的牛皮哄哄的建築物。小巷兩邊是高低錯落、土洋結合的民居。新的很新,老的很老,像新枝枯椏並存的老樹。有些老房子,如風燭殘年的失意的老人,苦度着日子,滿臉都寫着歲月的滄桑和人生的無奈。有些新房子,像那種一夜暴富的土財主,穿金戴銀,擺闊炫富,卻俗不可耐。還有一些房子,怎麼看都像那種幽怨的婦人,花容憔悴,楚楚可憐……從房子上不僅可以讀人,還可以讀時代。小巷的另一面還是大街,是比肩而立爭高直指欲與天公試比高的建築物。大街和大街,像孿生的兄弟或姐妹。
小巷的路面年久失修,坑坑窪窪。行走在小巷裡,就像獨自穿行在荒涼幽深的峽谷中。天,被切割成狹長的一條,時而湛藍,時而深藍,時而灰白,時而灰暗。晴日里,陽光像童心大發的頑童,執着一面小小的方鏡,玩着投影的遊戲,放大或縮小,扯長或拉短,晃來晃去,樂此不疲。小巷陰暗而潮濕,各種各樣的氣味,混合著,發酵着,瀰漫著,粘粘糊糊的。
天一放亮,大街上滾滾的車輪和歡叫的汽笛,如潮水般從巷口灌進來,緩緩地流動着。小巷睡眼惺松,一扇扇門次第打開,有如呵欠一般。上班的上班,開鋪子的打開鋪子,做手藝的做着準備。巷子中間,有一家做早餐的,總是最先在巷間捅燃爐火,一縷淡藍色的煙霧,努力地往上長,弄出裊裊娜娜的模樣。一切都是慢條斯理的、靜靜的開始。人們的臉色,也如這小巷,波瀾不興,平平靜靜的。
很少有外來的人光顧這小巷。這裡沒有古迹,沒有文物,連民俗也如巷子里的光滑的青石板,不知被弄到什麼地方去了。它就是一條普普通通的沒有特點的小巷。白日里,行人很少。往往只有挑着筐子挽着籃子的買菜農婦,挨家挨戶,走一步,捱一步,間或討價還價,做成一筆兩筆生意。
巷子里鋪子不多,縫衣的,做鞋的,手工居多,生意也頗蕭條。偶爾,修補鍋瓢盆罐的,弄出叮叮噹噹的敲打聲,或急促,或緩慢,如木魚聲聲,在小巷子里回蕩,格外清晰,給人一種暮鼓晨鐘之感。修補匠是位體胖的禿頂老人,一副樂天知命的樣子。他養着一對畫眉,就掛在巷子的一面牆上,卻不見怎麼叫喚。老人常在椅上打盹,那鳥也整天在籠子里迷迷糊糊的,那場面像一副畫。
誰家有個瘋人,不時的犯病。一犯病,就又哭又鬧的,陣勢很大。他是一名男子,我見過。年紀不大,三十來歲,白白胖胖的,穿戴也很整齊。眼睛很大,卻顯得有些空洞和茫然。除此之外,他和常人沒有兩樣。據說,他家裡比較貧寒,是那種典型的城市貧民,老大了也沒分工作,靠下崗的爹娘養着,想媳婦都給想瘋了。
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窮富之分。沒有窮人,也就無所謂富人。有的人窮,是暫時的。有的人窮,則是骨子裡的。世界永遠都不可能消除貧窮,就像日子總會有雨雪一樣。
一入夜,小巷就熱鬧起來。巷子里有好幾家麻館,人工的機器的都有。牌都打得小,籌碼都是一元兩元的。玩牌的,以老人婦女居多,往往不到大半夜不會散場。
這條小巷比較特別。一般說來,小巷是城市蠕動的盲腸,是城市低檔次夜生活的溫床。許多小巷,髮廊洗腳屋鱗次櫛比,洋溢着浪聲笑語。而這條小巷,就如一池靜水,波瀾不興。
這小巷的平靜,很適合我的胃口。早晨,我漫步小巷,像熹微里漫步在鄉間小樹林里。晚上,風塵僕僕的歸來,小巷像平靜的港灣,默默地等着我拋錨停泊。假日里,可以埋頭大睡,猶如睡在鄉下老屋的木床上,恬靜而溫馨。小巷是城市的小巷,卻讓我感到鄉村般的安詳,我從來都沒有陌生感。
小巷很深,一眼看不到盡頭,就如小巷裡的人和事。下雨天,也有款款而來的打着小花傘的妙齡姑娘,儀態萬方,我不知道是不是戴萬舒筆下的那個丁香。我沒有問,但我常常這樣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