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縣城的大街小巷,隨時會看到一輛輛放着烤紅薯鐵爐子的三輪車,遠遠就能聞到一股浸人心肺的甜香味。
烤爐全封閉,分為幾格而且可以旋轉。不熟的在大鐵爐子里烤着,烤熟的擺在鐵爐子圓圈,黃騰騰、軟綿綿、發著油光。皮白的乾麵,黃紅的綿甜,最好吃的是桔紅瓤的,像南瓜的肉色,軟甜似蜜。只要你站立車旁,賣烤紅薯的師傅會根據你的口味挑選你如意的烤紅薯。
我對烤紅薯是情有獨鍾,百吃不厭。賣烤紅薯的大多都認識我,都知道我的口味。只要在街上見到我,就會對我喊:“姑娘,剛出爐的,熱乎着呢!”特別在下班的路上,買來桔紅瓤的烤紅薯,咬開那硬糾糾、牛皮筋似的皮兒,輕輕吮上一口,那一團含着滾燙的熱烈、沁着芬芳的甘甜、漾着金黃的薯肉,那香甜、那軟溜、那圓潤,驟然,心感溫暖,真比吃肉還香。
對烤紅薯的喜愛緣由極深極早。我的家鄉在深山,地薄面少,地面大的地塊要種小麥、玉米,靠水渠邊的地塊要種稻穀,只有在坡上的擋彎才會種上紅薯。娘說1968年春季出生的我,沒有奶水吃,全靠喂燒紅薯當奶粉吃。因為糧食奇缺,經常是饔飧不繼,隊里種的紅薯極少,當時生產隊是按人頭和工分分配糧食,家家戶戶分的紅薯更少,可鄉鄰們總是給我家送紅薯讓娘燒熟喂我。後來允許開荒,於是坡上的擋溝一小塊一小塊都被種上了紅薯。
紅薯繁殖快、結實多、耐旱,生命力強,不需施肥,多麼貧瘠的土地,都能結出果來。它的嫩葉嫩芽可當菜吃,藤條可做豬飼料,結好的薯子可烤、可蒸、可曬,哪怕是地下的老藤也能當作牛飼料。在鄉鄰的眼中紅薯全身是寶啊。
每到春播時節,經犁翻翻,用鋤刨刨,封出一條條壟來,鄉親們便把那紅薯苗剪葉后桿插在土裡,澆一點定根水,過幾天去看,苗風嬉戲,那蔓兒像碧綠的蛇仙向壟兩邊爬,兩壟間的蔓兒接上頭就會影響根塊生長,就得將蔓挑起來,翻過去,再挑起后翻過來,如此反覆折騰,紅薯非但沒有憔悴殞命,反而愈加蓊鬱。遠遠望去,荒寂的土地,卻蔥蘢生機。走近細看,紅紅的莖,碧綠的葉片,紅紅的葉脈,彷彿人的脈搏一樣,流淌着鮮活的血液,將雨露的滋潤和陽光的叮嚀輸送給根。到了七八月份的秋收季節,那茂盛的紅薯藤下面的土裡,便長出了碩大的果實。有的紅薯個頭大得把土面撐裂。
記事起,紅薯讓為我苦澀的童年時代留下了無盡的樂趣和思念。野外烤紅薯,讓我倍感親切難忘。秋季紅薯快收穫的時候,周末我們特別樂意放牛。因為,在山上烤紅薯可以大飽口福。我們把牛趕到坡上,就開始分工。拾柴、挖紅薯、扒土坑。到哪一塊坡地挖紅薯,我們事先是仔細觀察過的。哪塊地里草少、紅薯秧旺,那塊紅薯就肯定長的大,一挖一個準。瞄在紅薯壟旁,扒開紅薯秧子,一會兒就用抓勾把紅薯墩挖出來,再在紅薯墩里挑最大的揪斷這個紅薯根系,其它紅薯的根系是不能揪斷的,還要挪回原地埋好,否則,紅薯秧就會枯萎,漸漸變黃變干,就會被發現,就會被爹娘審訊挨罵的。我們先是挖個土坑,然後撿來土塊壘成一個小小的窯,撿來乾柴送進窯里去燒,縷縷炊煙在空曠的山野裊裊騰升、瀰漫,與天穹的雲彩遙相對接,構成一幅天然絕美的雲霧畫圖。干硬的土塊在燃燒的乾柴的炙烤下變紅、變黑,熱氣逼人,待燒得壘窯的土塊都差不多的時候,將窯底的柴灰扒出來,將挖來的紅薯丟進火紅的窯中,紅薯丟完,迅速用石頭砸塌薯窯,砸碎土塊,埋上細土,讓那些紅薯在熱窯中慢慢燜熟了。我們圍着火墩,講故事、做遊戲、翻跟頭……半個小時后,扒開窯土,紅薯的香味撲鼻而來,一個個熟透的、香氣怡人的紅薯讓我們垂涎三尺。哪裡顧得上熱和燙,揭掉薯皮,把熱氣騰騰的薯肉往嘴裡送,那種勞有所獲的自得便油然而生,那種野炊的歡快喜溢於面。燒得比較熟透的紅薯,裡邊黃澄澄的瓤肉就像蜜糖一樣,掰下一塊甚至都能拉出糖絲。我們一個個手上帶着灰,臉上染着黑,像從灶底鑽出來似的。吃着甜津津、香噴噴的烤紅薯,享受着野炊美味,沐浴着暖融陽光,一個個樂得手舞足蹈,彷彿是在品嘗着人間最美味的玉盤珍饈。飽餐之後,帶着無限滿足的快感與愜意,唱着山歌、趕牛下山,蹲於渠邊,洗臉回家。當然,也有被在山上砍柴的鄉鄰發現被挨訓的。
到了紅薯完全長熟時,生產隊里就開始收紅薯了,村裡熱鬧得就像過節,大人小孩出動,邊刨邊吃。生紅薯吃起來,脆脆的,甜甜的,灌滿於胸,鄉村間洋溢着的儘是紅薯的甜蜜了。鄉鄰們總是先割去紅薯秧子,再一畦一畦挖紅薯。一個個、一墩墩的紅薯擺在畦上,紅紅的,光溜溜的,形狀不一,大小各異,煞是好看。刨完了,再用架子車一趟趟拉回隊里等着分紅薯。
從隊里分到紅薯時,娘總時或煮或蒸,滿滿一鍋。娘笑着對我們說,這回讓你們吃個飽。我們姊妹幾個放下書包,掀開鍋蓋,拿了幾塊,剝了薯皮就吃,熱氣騰騰,又綿又軟又甜,吃的有滋有味,好像在吃山珍海味、美味佳肴。那情景、那一幕、那此刻的快樂,永遠定格在我的心裡。
那時候家家缺衣少糧,紅薯成了充當飽腹的主食,紅薯湯,紅薯饃,紅薯片,紅薯成了救命糧,在最困難的時候救了父老鄉親的命。
改革開放后,農村實行了土地承包到戶,父老鄉親的腰桿就硬了,豐衣足食的喜悅洋溢在他們飽經風霜的臉上。到了收紅薯季節,家家戶戶忙着、累着、快樂着、幸福着。鄉鄰們把收穫的紅薯變着樣兒保存保鮮。由於地窖的紅薯開春氣候變暖容易壞,因此,家家只會將一少部分形狀小的紅薯精心地碼在坡上的紅薯窖里,年內吃和壅紅薯苗來年栽紅薯;另一部分塊頭較大的要削成紅薯片荒春上吃。父親是削紅薯片的能手,削的紅薯片兒厚薄勻稱。削紅薯片時,父親坐在一端安裝着一張刀片的木凳上,左手按着凳子,右手壓着紅薯一次次向刀片撞去。一塊塊紅薯片飛快地落在刀片下面的籮筐里。紅薯在父親的手下越削越薄,削最後幾片父親不僅速度不減,仍然厚薄均勻。
曬紅薯片是要揀好天的,以免發霉。一大早起來,家家戶戶就會把紅薯片拉到地里,一塊塊擺好曬在麥地里,期間,還要翻曬,直到完全晒乾了才裝進袋子貯藏。
外出打工的潮流像春風一樣吹到了偏僻的家鄉。近幾年,村裡的年輕人大多都是常年在外地打工掙錢,再加上退耕還林政策,如今,村裡沒用人再種紅薯了!憨態可掬的紅薯淡出了餐桌!置身縣城,身價倍增,成為城裡人愛吃的健康綠色食品。
斗轉星移,春秋輪迴,轉眼三十年過去了!我從當年的放牛娃成為一名人民教師,從農家孩子成為一名“吃皇糧”的國家幹部,離開了家鄉,過着豐衣足食的幸福生活。可那顆熾熱的戀鄉之心,對農家生活的濃濃思念無法改變,總忘不了家鄉的紅薯,兒時在故鄉野外烤紅薯的情景總在眼前縈繞。
每次回家,站在村頭,眼望對面山坡,那滿目蔥鬱的樹林已覆蓋了當年鄉親們開荒的紅薯地,喜悅、酸楚、遺憾、失落、感恩、懷念......萬般思緒湧上心頭,不禁情深既往、陶醉其中、心熱淚涌。
如今,在縣城生活的我,再也嘗不到當年自燒自烤紅薯那黃澄澄、香噴噴、甜絲絲、酣美的味道。那普普通通的紅薯,是緣是福,曾哺育了我的生命,養育了我的父老鄉親。那烤紅薯的香味已深深浸染到我的血液中,融入到我的人生歲月中,隨着年齡的增長而愈發濃郁、醇香!每當想起烤紅薯,就會想念深山的家鄉,想念那憨厚樸實的鄉親,想念家鄉那香甜、清新的山野民風!
懷念村裡種紅薯的歲月 標籤:歲月神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