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亭詠嘆調
福建省浦城縣文體局—甘躍華
宛若天公拋灑的一大把星星,一座座洋溢着鄉情鄉味的小涼亭,亭亭玉立於廣袤的閩北大地上,構就了一道獨具韻味的鄉村風景線。
這些小涼亭,或泥牆築就,頂上鋪滿棕褐色的杉樹皮;或圓木搭架,青灰色的泥瓦片為其擋風遮雨。而最富特色的當數竹亭。在閩北竹山,從高高的山上唰啦啦滑幾根毛竹下來,全村老少齊動手——在毛竹產區男女老少全是砍竹剖篾的好手——不消幾日,一座瀰漫著縷縷竹香、清涼得叫人心醉的竹亭便大功告成了。這種竹亭,使用的材料全是毛竹:竹架子、竹瓦片、竹凳椅,就連固定框架的也是清一色的篾片和竹釘。
小亭旁邊大多有泉水。是泉水依戀小亭,抑或是小亭鍾情泉水,這就任人猜、任人想了。反正那一汪汪清清亮亮、叮咚作響的山泉,委實不啻為小亭鮮靈靈的魂魄。
1977年我高中畢業到農村去插隊落戶,從城關上車,一路風塵到達公社所在地。當年來接我的是一位五十多歲的老農,他長得並不算高大,但結實得令人眼紅,一眼瞥去,令人不由地聯想到一截粗壯的松木。他挑着我的行李,“吱嘎”、“吱嘎”行進在石塊鋪就的陡峭山道上。那穩穩紮扎、節奏鏗鏘的每一步,彷彿是向陡峭的山坡示威,又像是展示着某種的精神。到了一座木頭構造、已頗為破舊的小亭內,他撂下行李,招呼道:“來,歇一下。”我顧不得多喘一口粗氣,忙不迭地掏出了包帶嘴的“西湖”煙(這種香煙在當時可實屬高檔品呢),撕開,恭敬地遞上一根。不曾想,他將手一擺,朗聲拒絕:“不抽、不抽,你那煙那,光皮子好看,不中抽。一口吸去了一大截,還品不出個味道來。看,我這個才過癮哪。”他邊說邊從褲腰間解下煙筒、煙袋,滿滿實實地壓上一筒煙絲,點上火,“吧噠”、“吧噠”吸了個熱火朝天。那嗆人的煙味,飄飄揚揚,瞬間將原本粗曠的山野點染得更為粗曠。
看一眼小亭,又看一眼老農,我驀地生髮出了一種聯想——土生土長的老農與土生土長的小亭,共同生活在這深山峻岭中,由於大自然的造就,二者之間是否孕育了某種的神合、某種的默契?比如那種與山野近乎融為一體的真切淳樸,比如那種超脫紅塵喧囂的恬然淡泊,還有那堅韌的生命承受力,這一切交織在莽莽蒼蒼的群山綠樹之間,彷彿是大自然賦予了小亭某種靈性的同時,又賦予了生活在這裡的人們某種悟性。
當年我走進鄉間小亭,實際上是走進了一方陌生的世界, 走進了一種陌生的生活。
那年“雙搶”季節的一天,打下一擔穀子挑到山頂的一座小亭時,太陽已熱辣辣地曬到了頭頂。於是,大家爭先恐後地朝着小亭魚貫而入,有如闖進了一間避難所。
喝過了亭邊清涼的泉水,吃過自帶的飯菜,大家紛紛將早已被汗水打得濕透了的外衣外褲脫下,各自在亭外尋找一株小樹,將衣褲鋪曬在樹冠上。立時,山間野景陡然又增添了一份別樣的色彩與風味。尤其是經太陽曬了之後,一件件衣服的背上呈現出了一團又一團白煞煞的鹽鹼一般的汗漬,更讓人感悟到了一種勞作的艱辛與生活的苦澀。
村民們袒胸露乳、橫七豎八地躺在小亭內,飽享着片刻的輕鬆。看到我仍然死死地裹着濕漉漉的衣服,有人大為詫異,驚呼道:“呀,你怎麼還不把衣服脫了拿去曬呢?知道嗎,這樣會得病的呀。”說著,那人不由分說地、幾近是野蠻地剝下我的衣服,隨即,他又光着脊背,衝進似火的驕陽中,把我的衣服曬在了一棵小樹上。於是,我白而瘦的身體與村民們黑而壯的身體,便以小亭為展覽廳,同廳展出了,彼此之間所形成的那種刺眼的反差,似乎在說明着什麼,又似乎什麼也說明不了。
在離開農村的日子裡,我到過不少的名山勝地,在諸多雕龍畫鳳的亭閣內駐足留連。每每其時,我總忍不住想起鄉間的小亭來。我常想,供村民們歇腳解乏的鄉間小亭,它們的價值更多的是體現在實用性與現實性上,而供人們觀賞的亭閣呢,它們的價值大概主要體現在欣賞性與歷史性吧?倘若要從這點上一比高下,那前者是很難與後者相提並論的。然而,二者同屬亭類,同是山川大地上的一處景觀,這也正如閩北山區的一座座高山,是確鑿存在的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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