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山一座無人憩息的舊亭,兀自安寧着。對面是波紋漣漣的湖水,身後是綿延不絕的青山。暮色消磨着無人的孤寂,軟風飄散出初夏的微腥。這典型的江南小亭,如此纖巧而亭亭玉立着。亭角四翹得有些誇張,卻又穩穩的俯瞰腳下的水面。瘦小的身姿,沒有樓台的磅礴之氣,也沒有雄偉的木石之風。卻有一股大道至簡般的精緻,小橋流水般的細柔。
這用於憩息的亭,為何拔長在這樣的山上,讓人有些費解。不過他的年生應該有些長了,素色的黛瓦,斑駁的亭柱,一一訴說著他滄桑的閱歷。能這樣看世界,必有一種大胸懷。不得不猜想,他究竟跨越了多少歲月,又經歷了多少風雨。青春不再,卻又古氣長存,讓人不言而喻的欣羨。
不安的四角高高翹起,宛如欲飛的翅膀,就要飛向心底的方向。他想飛往哪裡?是那壯闊的水面,還是風輕雲淡的蒼天。沒有畫棟雕梁,更沒有任何浮誇的色彩,只有一抹不知名的寧靜,享受着無價的清風和盈虧的明月。亭外的山水,依着四季輪換着,走進亭中的人,也一一變換着。他靈秀的臂膀,不知被多少人撫摸過,又被多少悵然若失的人拍過。我置身亭中,萬念漸歿,只有眼前那一水的煙雲和半山的翠綠。
落霞已盡,山水依然,這無處不在的寧靜,輕拂着山風和鳥鳴。又一次的夜色迫近,又一次的春殘化泥,他的身旁已經被人走出一條路。這路連接着世外,通向著令人執迷的紅塵。而一次次的來去,一反一復的回首,終究要奔向殊途同歸的去路,唯一長存的是時光與四季。那些錯失了的、到過了的,都化作塵土,被踩在腳下,卻又意外的變成了一條路。
叢生的蔓草,含苞的夏花,休憩在亭旁。等待已經越過了又一年,那象徵等待的亭也老了一歲,他們都停在這裡,停在時光的車輪上,被輕推着和生命漸行漸遠。我似乎看見了一個等待征歸的思婦,也看見了一個四海為家的遊子,也看見了一個期盼春來的少女。她們都像這個亭本身,有些無奈卻依然日復一日的等待。等是一個多麼令人哀傷的行為,但等也是一個多麼詩意的懷想。所有的等,都削弱了當下的寂寥,也為那些遲來的愛增添了色彩。可要是到了最後,最後的最後,我們依然等不來,只一直停在那裡,等在那裡,我們該如何的涕淚橫流,悲戚不絕。
像無數個難以入睡的夜,我們不知不覺的停在某種思潮里,費盡心機依舊擺脫不了。愁緒像夜一樣深,思念像月一樣明。那個心中的亭,在風雨里備受摧折。我們伸展着生命賦予我們的自由翅膀,有時極其努力卻依然徒勞,既飛不起,又放不下,只停在那裡,發出像杜宇一般的哀聲:不如歸去,不如歸去。
可那些個駕鶴西去的人都去了哪兒,是那月落的西方,還是平原日落的地平線下。不管是哪裡,那裡絕沒有我想要的,我依然需要更加漫長的等待,像亭一樣默數着來了又去、去了又來的春夏。即便不敢去相信關於愛的神話,可沒有一點關於夢的幻想,我拿什麼去面對日日初升的太陽,以及一月才圓一次的月亮。
這個世界沒有什麼是真正可以停下的,包括時光,停下來就意味着死亡,意味着所有情感與堅持都不復存在。停不了思索,停不了愛戀,一切的一切,都無法停住。我們想要的自由,想要的懷抱,充斥內心,激發我們去尋找。不管能否得到,我們都馬不停蹄,心如夏花。我們不會、也不願意把四大皆空放在嘴上,要是對於這個世界的渴望只是空與寂,那生和死還有什麼區別。活一場,理應夢一場。那些停駐和等待,看似悲苦,可沒有這種對美的渴望,我們如何在短促的一生中繽紛和眩耀。懷揣着夢永遠要比實現一個夢更有美感,更藝術化。甚至可以想象,一個懷揣着夢的女子,她的一顰一笑該是多麼有味道,而看似光鮮的名利場又是多麼孤寂與單調。
這半山的亭,也一樣有着他的渴望,那參差的梁桁,四張的翹角,無一不體現着他擁有的自尊與自傲。也許他就要迎來為他題名的才子,在那一刻,他想要表達的遺世獨立、他所期望的淡泊寧靜,都會獲得無以倫比的飛揚。
夜色漸漸隱沒了雲水的蒼茫,我再次忘卻了前行的苦惱。我將繼續張開自由的翅膀,和舊亭一樣,寧靜在無往不復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