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我也想不起劉老頭叫什麼名字,問村人,也都只知道叫劉老頭;問當時的隊長,只說公社和大隊幹部送他來時是介紹了的,已經記不起了。
??在“抓革命,促生產”的一天,上面給我們生產隊送來一個城市人。我從人群的縫隙,鑽到前面一看,是一個穿着勞動布衣服的瘦高老頭,頭髮鬍子麻白,看上去60多歲,來人介紹卻說才55歲。隊長安排他住在我家坎下張賢才家的廈子里。張賢才家4列3間青瓦正房,兩頭緊鄰兩幢廈子,一幢尚未裝修,另一幢有3間,我與彭和江、張賢才常在其中的一間睡。劉老頭住兩間,一間為卧室,一間為廚房。
??從大人們的口中漸漸知道,這劉老頭原先是省城裡的一個什麼官,共產黨員,打過日本鬼子,追過蔣匪,還去上甘嶺打過仗,大躍進時說毀了樹木煉的不是鋼,在反右傾中受到批判。文革初,斗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他被揪了出來,老帳新帳一起算,被斗得死去又活來,他又死不認罪。老婆氣病交加,死了;兒子、女兒,與他劃清了界限。到這裡來,是接受貧下中農監督改造的。
??我們寨子,在思南與德江兩縣交界處,山高皇帝遠,村人政治覺悟不高,常帶一分同情弱者之心,碰到有困難的,不管是否認識,或吃或住或送三兩碗米,都覺得是做了善事,為子孫積德。劉老頭安頓下來后,生產隊安排他與婦女一道出工,做多少算多少,工分卻按一個男勞動力記。後來只分配他晚上記記工分,白天看看糧倉,幫助記一下倉庫進出的實物帳。寨上人家有什麼好吃的總要給他端一點去。
??那時我剛上小學,漸漸與劉老頭混熟了,不時在他那兒睡,他也喜歡我,常喊我吃他煮的塌鍋飯,香噴噴的。其時沒有拐賣人口之說,父母也放心。他做得起數學書上的習題,也認識語文書上所有的字,我做作業是不會再去問老師或父親了。
??我願與他一道睡,主要還是他的故事多得不計其數。他說,如果多有些“田螺姑娘”嫁給寨上的窮人,他們就不會為結婚而遞茶、拿書子、討年庚、接人等各個環節的彩禮犯愁了。講到《東郭先生和狼》的結尾時說,東郭先生阻止不住老農打死了狼,捶胸頓足,痛哭流涕,說:“狼啊,我救了你又害了你啊!”講《農夫和蛇》,最後蛇說:“我以為他要害我,誰知道他是在救我呢。”後來讀到這兩篇寓言,卻都沒有他所講的結尾。他講那些地道戰、地雷戰、游擊戰、剿匪戰,比《沙家濱》、《紅燈記》、《智取威虎山》驚險多了。他說:在朝鮮,美帝國主義的炮彈如下雨一般,像電影上那樣打仗,打多久都行。
??劉老頭與村人混熟了,說話也就隨便,有人每每開玩笑,劉老頭,你究竟犯的啥錯誤喲?,該不是男女關係吧?他先前不答,后是笑笑,再後來就說:“我這個樣子還有女人要麼!”引得大家一陣鬨笑。一個月明星稀的夜晚,大家坐在院子里評完工分,女人些都走了,還剩下一些小孩、男子聽他扯閑談。扯着扯着他問:“你們說,是‘萬壽無疆’好還是‘永遠健康’好?”
??清幽的院子靜了好一會,只聽隊長說:“都差不多吧?”
??他認真而又平靜地說:“不一樣哩!你們想想,‘萬壽無疆’是說永遠不會死,但可能有大病也有小病,可能有大災也有小災,只是葯到能除病,逢凶能化吉,遇難能呈祥罷了;‘永遠健康’就不同了,那是無災無病,神仙過的日子啊。”
??大家正聽得津津有味,只聽得隊長笑着說:“劉老頭,你該遭整。”
??不知不覺過了大半年,秋季糧食收割已近尾聲。先澇后旱,加之肥少,品種不良,本來就低的單產,於是更低。一天,父親虎着臉對我說:“今後不許再到劉老頭那裡耍!”我不敢問為什麼。村人見了劉老頭也視為路人。
??不久知道,劉老頭舉報隊長有兩點錯誤,不能培養入黨。第一,曬穀時,夥同他人轉移糧食,說穿了就是偷。第二,瞞報5000多斤稻穀,想多減免公餘糧,多騙取國家救濟。上級調查結果:屬實。推論:以往肯定少報了。結果:取消隊長的入黨培養資格,撤銷隊長職務;給全隊增加30%的公餘糧任務。至今,我們組的公餘糧任務,比周圍各組要高出一大截。
??在“永遠健康”那人摔死不久,上級通知劉老頭回城。他走到寨上人家的大門口,面對香火,含着濁淚,深深鞠躬,然後提着來時的包裹轉身遠去。沒有人問候,也沒有人送行。我遙望着他遠去,每走一段,又回頭駐目看一會曾經住過的寨子,不時用衣袖擦擦眼睛。
??至今我仍在想,劉老頭一生究竟錯在了什麼地方?
≤作者:張賢春≥
劉老頭 標籤:高老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