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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鄉老了

白雲飄飄範文網 編輯:得得9

  家鄉離我打工的地方並不很遠,三個小時的車程;家鄉也並不是太生疏,隔幾個月就會回家一趟。

  老家叫谷來。“谷”當然不會自己來,那只是表達一種願望罷了,因為那裡的田少得可憐,祖祖輩輩,田裡打出的糧食不足以自給。可慢慢地,我發現那“少得可憐”的田也漸漸沒了,許多並不很高大的新房子一幢幢豎起來,豎在原本開滿紫雲英花的田畈上,好像用PS技術把老村複製,經過修飾,然後粘貼在田野上。而村中間那些人氣較旺的老街、老弄堂、老台門,竟然慢慢地頹敗了。

  老家真的老了,該倒的房子已經倒了,不該倒的房子也在任它倒塌。房梁一頭還擱在泥牆上,一頭已經插入長滿雜草的院子里。在拌着瓦礫的牆泥上,勤快的村民種上了南瓜、絲瓜、蒲瓜,藤蔓在變形了的窗欞橫樑上爬得很遠很遠。而更多的院子是任其荒蕪,幾棵泡桐樹已經越過沒有瓦片的屋頂探向天空。

  唯一的不該倒也不肯讓它倒的房子是村裡的祠堂和廟。祠堂是村裡最大最古老的建築,據爺爺說,他的爺爺小時候,那祠堂就在那裡的,開會、唱戲到後來的放電影,祠堂是村裡的活動中心。文革期間,祠堂是革命比較徹底的地方,梁簷下的菩薩被砸掉了,柱上的木雕被刮掉了。但不管它怎麼改變,村民們還是把它當做“祠堂”的,那裡照樣是出殯、祭材車的地方。因為祠堂里的戲台下、看台下,整個村子的棺材就存放在那裡裡,村民們稱這些棺材為壽材。晚上,儘管那裡沒有燈,月光只在天井裡斑駁,但捉迷藏的小孩並不害怕,在壽材下鑽來鑽去,任憑頭髮上、衣服上掛滿蛛網。

  我感覺祠堂老化是這幾年的事情,四周的人家都往村外搬,老屋成了廢墟,失去了屏障,祠堂成了風吹雨打的目標,牆面成了波浪形,戲台上的木板說不定啥時讓你一腳踏空。村裡下決心要大修了,首先得暫時把壽材們搬出祠堂。

  村裡的青壯年把一具具壽材抬往各個戶主家裡。我父母親的壽材做好的時候,父母親才五十多歲。兩樽壽材在祠堂里整整躺了三十多年了,撣去灰塵,油漆還很光亮。雖說這些抬壽材的青壯年的“工資”是村裡付的,但母親還是給了每個人一包香煙。父母親用尼龍薄膜、布,把壽材小心翼翼地蓋起來。好在我家的老房子不少,兩具壽材也只佔了一間小房子。阿強的父母親的壽材就沒有那麼幸運了,他硬是不讓壽材抬進家門,甚至門前也不準放。還有那個叫阿志的青年,他和他的兄弟們都分家了,老人是在他們這些子女的們的家裡輪流吃的,壽材的存放也就成了問題。

  我父母就沒有這樣的後顧之憂。他們的兒媳婦蘭說:棺材放家裡有什麼不好?“官”“財”進家門,今年時運肯定不差。

  母親還在念佛。去年她就下決心不念了,但禁不住村裡那些老婆婆們的幾句好話,又重新把老屋的堂前作為念佛堂,從早到晚香煙繚繞、經聲悠揚,一天念下來可以掙四五塊錢,奇怪的是老父親竟然十分支持,也不在乎一日三餐要老父親親自動手做了。

  念佛這一天的中午是要吃素的,晚餐可以開葷。真的非常欽佩母親的意志力,那些烤鴨、清蒸魚放在面前,就是不夾一筷子。母親真心念佛,也許這就是她的信仰和追求。因此她心情開朗,精神飽滿,走起路來一陣風,看上去實在不像有八十多歲的樣子。每次我們回家,老母親就把村裡的奇聞軼事告訴我們,還說×××上個月沒有了,×××六、七十歲了,還懷疑老公外面有外遇等等。

  我們去市場里買菜。老街里有些冷清,年紀輕一點的男孩子,都到外地去讀書了,也有不少姑娘被各地的越劇團選去,青壯年也有不少去城裡打工,因此,街上碰到的很多都是上了年紀的人,歲月的滄桑把他們雕刻得面目全非,明明是很熟悉的人,碰面了竟然叫不上來。在市心街,我們看到毛婆,她的一個女兒攙着她。我從小對毛婆的印象非常好,心慈面善,說話和顏悅色,每次總是招呼我們在先。今天,我也照例上前去招呼毛婆,她女兒說:“你們不用叫她,她不會認識你們了,連我們這些子女,她都不認識。”

  我的心裡不禁有些凄然,好端端的人,老了就怎麼會成這個樣子?據毛婆的女兒說,他們家裡每天都要有人“值班”。他們說:說不定我娘什麼時候走出去了,而且走出去了她自己就找不到家。有一次我們一個不留神,被她跑出去了,我們差不多找遍了整個谷來村,後來是在一個山腳下找到的。

  晚飯後,我們走出狹窄的小街,去村邊散步。過了石板橋,碰到了啞巴阿寶,一個從小力大如牛的單身男人,一個差點要去了我生命的男人。記不得是哪一年了,我們在一個磚窯廠碼磚塊。那年我十來歲,兩隻手托舉兩塊磚遞給站在磚堆上的阿寶,他伸出一隻手來接。合在一起的磚塊分開了,他沒有抓住,砸了下來,尖尖的磚角釘在我的頭頂心……如今阿寶理着光頭,兩眼深凹,骨瘦如材。他指指村口的養老院,又指指自己的鼻子,表明他現在就住在這裡。我們順便參觀了鎮養老院。這裡的環境非常優美,門前就是流過村莊的小溪。這個時候,太陽已經從西山頭上掉下去了,所以氣溫也稍稍低了一些下來。大概養老院的老人們已經吃過了晚飯,他們都端了凳子來溪邊柳樹下納涼。各種各樣的身形,各種各樣的表情,靜靜地坐着,有的看上去目光比較呆遲,有的呼吸比較竭促,相互之間也不見聊天,唯一的工作就是吧嗒吧嗒地搖着蒲扇,等待太陽下山,等待天暗下來,等待睡覺。我心裡再一次凄然起來。同時,更加欽佩起我的母親來,姑且不說她為之努力的“來生”,至少她眼下的晚年生活非常非常充實。

  父親同樣也不孤單寂寞。他和母親一樣每天很早起來,就在母親洗衣服的時候,他就開始煮麵條。早飯後就去老年室坐坐。這老年室的氣氛和養老院是截然不同了:有玩麻將的,有打撲克的,電視整天不關,冬天火盆里的火整天不滅,在烤火的同時還可以燒幾壺開水。

  老父親對現在的生活是十分的滿意了。政府有補貼,坐車有老年卡,生病有農保,還有兒女們交給的贍養費……但他的氣管和肺不太好,這也許與長期吸煙有關,他現在已經戒了煙。上半年的時候,父親因為肺部不好,咳嗽得肋骨都疼,去市人民醫院住了幾天。雖說有農保,但因為住的是急診室,這也不能報,那也不能報,非常令人糾結。好在子女們都孝順,都爭着付醫藥費,媳婦們都要到醫院裡去陪護。

  不過,眼下這次回家,是因為老丈人。丈人是甘霖鎮人,年輕的時候來谷來鎮修理鐘錶,一呆就是五十多年,如今也是八十多歲的老人了。他一向身體很棒,小病小痛都很少,這幾天病了,也住進了市人民醫院,住的也是急診室。

  樹老根多,人老病多,這句話真的很對。就像村口的那棵溪溝樹,根都爬路面上來了,主幹已經空心,好幾條枝丫已經長不出葉子了。人要變老,這是上帝也沒有辦法改變的,秦始皇也做過長生的夢,他想長生,可即使蓋上他的玉璽也不管用。而我現在所想到的還是《韓詩外傳》里的那句話: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趁着父母親、岳父母還健在,真的該好好孝順孝順。“大樹”一旦真的傾倒,想要孝順都沒處去孝順。這就是人們常說的:“父母健在是兒女們的福。”

  明天,我們又要離家了。晚上,我們做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蘭端來水,給她的婆婆洗腳,然後剪趾甲。我也給我的老父親洗腳剪趾甲。要是時光倒退幾年,父母親是絕對不肯讓我們這樣做的。我們看着父母親興奮的樣子,心裡也挺欣慰。第二天,我們駕車離開小鎮的時候,心裡默默地着祝福老人們健康長壽,嘴裡輕輕哼着那首哼了無數次的歌:“辛勤白髮人,事業總年輕,永遠與你相伴的是那天下的兒女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