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開見佛
文 田紅麗
許是大佛寺的緣故,我們彬地人信佛,敬佛 。每到農曆三月八廟會日,佛事活動就盛況空前:寺外空地上唱秦腔大戲的檯子早早齊備,台上演員粉墨登場慷慨激昂,台下大人小孩摩肩接踵易容相看;佛寺大門前挑選的魁梧勇猛的武警戰士早已用碗口粗的木椽圍好長柵把門收票;佛寺前312國道上的成排的警車,近百名警察一大早即處於應急狀態防患於未然。
佛倒不可看,只可看敬佛之人。以六類看之。一類,常年出門在外的高官富商,坐名車攜老帶嬌(嬌妻年輕貌美),下屬隨從扛高香,浩浩蕩蕩而來,滿載萬眾眼珠而去。名為敬佛,實不敬佛,是替子榮父貴的老人還願來的。他們看佛敬佛,不看人,可看。二類,本地顯要小富之人,亦車,但低眉斂目,上午九點以前匆匆來,又匆匆去。類似考察,但或許會以地方經濟或民族文化之名或撥款或捐獻。管理者最怕這類人,他們看佛不如說看寺,不看人,可看。三類,趕在午時二點左右而來,此時寺內人最多。如果不是佛坐在深坑裡,人神有別,黃髮垂髫定會與佛親密接觸,親自考驗考驗佛是否坐懷不亂的同時比佛更引人注目。他們不張揚,也不過分低調,會悠閑地四處走走看看,細心的觀察哪裡需要搭個小台,再塑幾個泥身,放幾把香爐;哪裡登頂的石窩需要加個鐵鏈保個險;更重要的要是來人眾多的話,即可考慮在附近搭屋建房,提供食宿。如果哪裡需要,他們會第一時間去投資。誰人不知文化部門經費不足?這類人看佛看人,不敬佛,可看。
最重要的是第四類人,這一天最窮的人,也是人數最多的人。他們是佛寺周邊十里八鄉的老太太小媳婦大姑娘,他們也許幾天前就收拾好香火行李,八日一大早就一腳一腳量到佛前,他們穿戴時新,高原紅的臉上漾着各種表情。神情凝重的老太太可能剛罵過肚子不爭氣的兒媳婦,手包里提着佛寺村信眾捏的泥條條泥蛋蛋(生不齣兒子的吃佛前領的泥巴“陽物”可生兒子);低眉淚眼,面帶青紫的有些年歲的媳婦可能剛為自己“地里”不長帶“把”的種又一次佛前垂淚,許了一道又一道的願;那些還笑得出來的大姑娘看了姐姐或嫂嫂求的“泥東東”,心裡正忐忑不安。這類人,看佛敬佛,可看。她們燒的是自己的血汗錢,甚至是救急錢。一種貫穿始終的憂鬱伴隨她們一路走來佛前,一路離佛去。在需要物質和精神聯手才能支撐起來的天地里,物質只能提供最低水平的需要,生存之光晦暗不明,“東山日頭背到西山,三伏天,背上嗮下肉卷卷。”生存的艱難里,精神的最重要的寄託就是有個“頂門立戶”的兒子。兒子就“掌握”在神的手裡,她們不知道槐樹籽長在自己地里長槐樹,包穀變不成大米,只知道自己地不好,或者自己沒把神敬好,惹得天怒人怨。香火是通神的唯一途徑,敬神禮佛是她們一種永恆的精神需要。這類人,可看。看她們,感恩自己身處福境,不需飛蛾撲火般的向佛沖。
五類,看人不看佛之人,有男有女。他們或提七枚銅錢或一方紅布擺個地攤,察言觀色,看那個信命之人來掏錢“改命”。還有一類人看人不看佛。他們有倒拔楊柳之力,有張眉橫目之容,或結夥或獨行,佯醉橫行人群,眾人敢怒不敢言,他們則趁亂行掏包劫色之實。眾人避之唯恐不及,但警察卻時時關注在他們,第六根神經牢牢系在他們身上。因為這類人是廟會事故的晴雨表。六類人是外地香客,大多數是乾縣永壽一帶的老年婦女,神漢和尚鮮見。她們是佛的忠實信徒,講究心誠。幾天前就背起褡褡褳開始步行,一腳一腳量到佛前。七日的下午就開始跪於佛前的通道里,直到八日佛事活動結束,冰冷的石板就是她們的坐卧用具。廟會上 ,她們念佛守佛,儼然主人。看看她們,本地土著心生愧疚,暗暗把自己降格為客人。這類人可看,看之不忘世上有神眼前有佛,看之不夠虔誠恭敬的神情立刻肅然莊重,不由得再看看大佛,又會被大佛的巨眼吃上一嚇,嬉笑即刻僵凝於面,玩鬧立止。佛不怒自威,人不思自感己之微渺而低眉沉思,凝重恭敬起來。
彬人敬佛,實避之如仇。大凡早飯過後約九點入寺敬佛,兩三點為盛,四五點走散,六點以後人去寺空。此時,花草斷枝粘地,如茵綠草零落成泥,斷香殘表飛落一地。漸漸的靜讓人心不靜心痛。敬神禮佛之人來時在路上或寺內購置的香燭黃表大多等不到面見阿彌托佛,就被寺門邊的大香爐憑空接走。那一人多高的大香爐猶如一隻出家人伸到你面前的巨缽,衝天的火光吸引了無數禮佛人的目光,不由我們這些凡人俗客把自己為佛精心準備的禮物奉獻了不知何方神聖。等你穿人越道走近,一睹佛容,你才發覺自己多麼輕信,未謀佛面香已沒,後悔一年等一回的今天來此何干?離開佛前,不由得想替大佛給那些“到此一游”的拍客或到此一撈的“俠”客揮上一記老拳。攝於法紀,終究不敢造次。
這是我們彬地最大的佛事活動。其時,桃李怒放,梨花飄香,大片田塊麥苗青青,寺前涇河春水湯湯,無不為盛大的佛事活動增光添彩。其餘如大流寺或各村小廟也有廟會,多數為二月二會日,也燒香禮佛,梵煙裊裊,但規模小,沒有外縣來人,限於本村鎮附近信眾。
大佛寺以前也從沒聽說過有和尚,更不用說其他小廟了。但去年縣城邊的南山上那個小小的“藥王洞”改名為“南山寺”,加蓋了兩間小房,掛上了“禪房”的木牌,有了一個原籍甘肅正寧的出家人。自稱從泰山、五台山等地一路遊方而來,“七十多歲了,走不動了,不走了。”矮個、青衫、打裹腿,未見戒疤。要不是在掛着“南山寺”的小房裡,要不是打着裹腿,誰會認為一個宣紙上寫字的老頭是個出家人?我以前也常登這座海拔六七百米的南山,也見過大門緊閉的“藥王洞”,但去年六月間某晨登山,幾叢怒放的蜀葵牽着我進了廟院。“南山寺”三個正楷字赫然正屋門楣,掛牌“禪房”的廂房門扉洞開,裡面放些青菜蘿蔔的常見時蔬,正房,別處稱為大殿的門裡隱約有佛像靠牆端坐,佛前土檯子上有香燭供奉,腳地正中置草編蒲團。正詫異間,一人朗聲招呼,卻聞聲不見人。進到門裡,才發覺老頭在門后一塊長木板搭起的檯子上寫字。字,正楷,五公分見方,極見功底。連聲招呼我稍等,他抄完那幾行“經書”。很快,他操起木魚邊問邊讓我跪下。我告訴他,我怕佛,從沒敬過佛。隱約告知他我為花所引,並未為佛而來。他解釋為我五百年來沒見過和尚,沒敬過神。我寧願他不是和尚,就是個會寫老祖宗方塊字會用毛筆的鄰家老大爺而想方設法逃之夭夭,諸如沒香錢等等理由拒絕跪拜。他則不由分說替我上香,木魚噹噹的祝我“父母體健”“夫妻和睦升官發財”“兒子金榜題名”。我只有一個念頭:“逃”,時尚的我佛也止不住我心狂跳,他還硬要我留名留姓,留工作地址,我慌慌然,惶惶然不敢留名,逼迫留了一個假名。要是這人不是出家人,我也許會在那天下午或者第二天清晨就送個什麼上山,但因“寺”因“和尚”,我至今也沒敢登上南山一步。雖然他說我乾的工作也是人間功德事。
相隔一個多月,我去了重慶。在禹王廟裡流連忘返時,又忽然想起家鄉的南山寺,就惶惑難解我的懼怕從何而來,是南山寺的鄙陋,還是和尚的功利,還是其他什麼,至今不得而知。禹王廟裡的石刻木雕隨處可見,木雕猶多,古香古色,紋路精緻傳神,小到喜鵲這樣的禽鳥,大到禹王像、樑柱、門窗,無不散發出一種從遠古飄來的熟悉的安然,讓人心定神閑。許是人多,雖然也有一百元掛個福墜的陷阱,但心裡沒有那種惶然恐懼。
怕什麼?怕那泥塑木雕的身還是意象中的神?經常糾結於這種莫名的恐懼。久了,才覺得與周圍禮佛之人有關。那些燒着香,眼睛瞟着香客錢包的彪悍之徒,那些被生活壓彎了腰斗垮了意志求神保佛佑的人,那些沒有或者不敢有自己主張的婦人,是他們讓我怕了。怕有一天佛“騙”了我,我會“打神告廟”跳河上吊,怕有一天陷入虛無,消沉抑鬱。最讓我心痛的當為那些敬神的婦人。那些破衣爛衫之人不可怕,最怕那些衣着光鮮之人。她們以觀光之名“正大光明”而來,看似禮佛,實為讓神“搬正男人腳後跟”的財勢雙全的人婦。佛爭一炷香,佛不生事,家裡的“佛”才難敬!家佛會動不動施以拳腳或找茬遺棄。因為鼓起來的腰包和膨脹的權勢張力十足,牢牢吸引着更年輕靚麗的同類。“辦公室有個好看的,家裡有個做飯的”,這些固定的以外還有許多臨時的、一次性的。雖然“做飯的家婆”出門也光鮮,無事也美容閒蕩,但地位經常岌岌可危。她們小心翼翼防備突如其來的傷害的同時,更多的是把固位的責任壓給了無處不在無所不能的神。豈不知正是由於她們自己不注意提高修養,更新愛情,歲月的流年裡,她們由青春年少時的花瓶變成了人生之秋的“醋瓶”。如果給瓶里裝滿詩書禮儀,那又會怎麼樣呢?千年寒梅着新花有人厭嗎?書載:一位禮佛歸來的夫人撞見自己男人正與人苟合,她立即退到院外靜候那女人離開。說剛拜完佛花,又看淫花怕污了眼。當今多少人婦有此雅量?其實能修鍊到此境界的人本身就已經成神變佛了!
現在,我花見了,佛也見了,心裡還是萬般糾結。罷了,佛忙着佛事的同時慈悲為懷,關心着人的事。我忙着我的事,但就別關心佛的事了吧!生命本身就不是享樂,而是一種擔當。人不僅只承受命運本身施於人的自身的重壓,而且還要分擔自身之外自然界和人間的無窮苦難。人生的最高境界不是獲得現實的福利,而是分擔這種苦難,感受到一種心靈的崇高與幸福。就讓我們在內心感受這種幸福與崇高吧!哪怕只睹花容不見佛。
(佛寺修於唐貞觀二年十一月十三日,即李世民執政的第二年,628年。是絲路上一顆璀璨的明珠。佛有多大?主佛像阿彌托佛高20米,頭高5.2米,手高45米,指高2米,指甲蓋半米。是西北第一大佛,“關中第一大奇觀”,德國巴伐利亞州文物保護局局長稱“堪與巴黎聖母院媲美”。民謠稱“彬州有個大佛寺,把天頂的格吱吱”,涇川的丈八爺不服氣,走到離大佛100米處不敢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