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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遠逝的鄉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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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遠逝的鄉村

  近幾年不大想回鄉下老家了,雖然鄉下還有一位年近鮐背之年的老奶奶,雖然我深深地愛着她老人家,但我還是不想回去了。不是因為我的不孝,也不是因為我的懶散和趨於安逸。只是因為我覺得那不是我熟悉的鄉村,我愈劇地感受我對家鄉的隔膜和生疏。隨着這種心理的日益膨脹,我越發感覺自己竟然在刻意地逃避着生我養我的那座山村。

  我的家鄉是在一座四周被青山圍裹住的山村之中。原先只有一條崎嶇小道和一條清澈的小河與外界連通。 那一方小如一枚鳥巢,都聚居着五個村小組的廖氏家族。小時候上學,老師上課點名是不叫姓的,因為姓都是一樣,如,“風忠,你來回答”而不說“廖風忠,你來回答”。所以,很長時間我還以為天底下的姓是一樣的,只是名不同而已。

  因為山多田少,小孩能做的就只有放牛和砍柴。那時像我一般年齡的男夥伴就有一二十個。說的是放牛,只不過是早晨把牛趕到山裡去,傍晚去把撐得滾圓滾圓的牛趕回來而已。那時的牛都是水牛,對於七八歲的小孩來講算是龐然大物了,但卻沒哪個會怕它,都騎在牛背上,一二十騎浩浩蕩蕩地向山裡進發。山裡有一個廢棄的羊場,是三座山夾着的一塊開闊的草坪。把牛趕到這裡就是了,讓它自由地吃草去吧。於是就拿出牌來打牌,輸了的鑽褲襠。那些得勝者欣喜若狂地張開兩腳擺開姿勢,看着敗將像狗一樣馴順地在褲襠下面爬過,“哈哈”的大笑在山谷中回蕩不絕。有時玩打仗的遊戲,被俘的敗將也必須順從地鑽褲襠。那時代的小夥伴們不知鑽過多少褲襠,胯下也不知鑽過多少人。都沒有韓信那樣的受辱之感。只是一種規則而已。至於砍柴就更是簡單不過的事。我們有句俗語“一日三擔柴,皇帝換不來”,砍柴也是一種遊戲。因為山太多了,那就不必要捨近求遠地跑到深山中去了。屋脊後面就有砍不完的柴草,起床后一窩蜂地上山,先是採摘野果以大快朵頤,然後爬到樹上掏鳥窩,或鑽到草叢逮野兔。接下來三下五除二地把柴砍完,因為挑不起太多的柴草,所以,一個玩笑的功夫就功德圓滿了。這時大部分屋頂的炊煙才剛剛升起,有些睡眼惺忪的小青年還在家門口刷牙呢。其實那時的砍柴,只不過是家長們不想讓我們太養尊處優或者窩在家裡惹事生非。

  夏天,山裡的孩子是沒有午休概念的,吃過午飯就約幾個人去摸魚。小溪澗里成群結隊游弋輕快的魚色彩斑瀾又 味道鮮美。看似敏捷實際蠢笨得近乎白痴。兩邊的水一斷開,它們就在水裡慌亂地你推我擠地掙扎着,狼狽不堪 ,剩下的就束手就擒的份了。泥鰍就更是喜歡自作聰明,本來在小水溝里沒人注意,人一過就自以為機敏地水裡晃動想以渾水掩護自己,把清澈的溝水弄得一塌糊塗。這下就樂壞了我們啦。斷開來水,只留下出水,水流幹了,泥鰍就在泥漿里緊張地拱動着,在渾濁的泥漿里抓它們就如囊中取物般簡易。摸魚之後當然免不了要到水塘里玩水,泅在水裡互相惡作劇地扮演落水鬼拉別人的腳,引起陣陣尖叫,不會玩水的就在水裡抓着岸上的草兩隻腳在水裡撲楞,回頭看濺起的水浪。

  雨後的晚上抓青蛙田雞那就如扳自己的指頭一樣,手電筒一照,一隻只都泥塑木雕一般蹲在田埂上不動,被扔進簍子里后它們才回過神來在簍子里亂竄。

  沒什麼事的時候,我還是喜歡爬到山上去,那裡有各種花,紅似火,白如雪,黃勝橘,裝點着秀美的青山。野果一年四季儘管饕餮。我愛在山上看田野如棋,看村寨如盒子,看遠方的河流如帶,看天空雲散淡地游移。聽一聽如夢裡夢外的雞鳴狗呔,如從虛空中傳過的母喚子女的聲響,覺得自己就如在雲端看人間變得飄渺而詭譎。有時在山上引吭高歌,聲音彷彿就裝了彈簧,變得綿延。於是就認定歌和山有不可割裂的相依關係,難怪人說歌是山的兒子,沒有山註定就沒有歌了。

  山裡的人如果不上山,一般是不穿鞋的。都是光着腳板在路上行走 ,地面上就留下重重疊疊的腳印,有的大如蒲扇,有的小如巧貝,有的厚實,有的纖巧。嵌在路上組成一幅幅精彩紛呈的水墨畫。我小時候喜歡光着腳踩在泥巴里,享受着肌膚親切地被大地親撫的快感,看着被擠壓的泥巴從趾縫間捲起蝸牛般的形狀,才真正地理解為什麼中國人會說人是泥土造就的生靈。

  村子後面的井水從來不盈不竭,清洌如同水晶。用這水做出的豆腐聞名遠近。市面上賣豆腐的常假冒着吆喝:“快來買啊,半嶺井水做的豆腐哎——”前面的池塘匯聚着各方的生活用水,但也是清澈如許。可以清晰地見到黑色的草魚,紅色的鯉魚,如蠶豆大小的可愛的蝌蚪。早晚都聽到青蛙呱呱的叫聲

  但我現在,卻總是難以找到當年那古樸天然的鄉村了,前幾年,不知哪裡蔓延而來的一把大火,剃光了山上所有的草木,一年四季奔騰不息的河水變成了間歇性神經病了,要麼怒不可遏地決堤倒壩,要麼就長眠挺屍。那些魚啊蛙啊早已成了遠古的童話除非在菜市場人工餵養的間或地復活我的記憶。

  去年回老家過年,一到村口,五六個我當年年齡的小屁孩用看天外來客的神情盯着我,問我找哪個,我苦笑。說:“我找你們啊,你們是三十年的我的前身。”可惜他們不懂。嚇得一股煙地散掉了。我想,他們是幸福的 ,卻也是很不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