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在想像一個女人。
無從見識這女人的容顏,卻固執地認為她一定端莊秀麗;聽不到這女人的聲音,卻堅定地相信那絕對是小鳥們春陽下婉轉百回的啁啾。
她離我很遠,所有的倩影只能活躍在建國前那幾段發黃的文字里;她又離我很近,透過我日日眺望的白臘樹,彷彿可以捕捉得到她飄飛在九曲迴廊里的裙裾。
我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也無從猜測她的芳齡,我只知道這個小名為楊三的大家閨秀應當是在歷史的煙塵中轟轟烈烈地活過了一回。
第一次見到楊三小姐是在以下這段文字里:“宣統元年,古丈撫民同知李千祿處理楊占鰲的三小姐與衙門千總方學舟私奔婚姻案”。一句簡單明了的話記錄了一個事件,沒有開始,沒有結尾,更沒有任何細節的渲染。我卻十分奇怪地把思維停留在這一行文字里,企圖穿越歷史的背景去探究這一事件的脈絡。
那一年,統治了中國二百多年的大清王朝剛剛轟然倒塌;那一年,古丈大旱,饑民載道,俗稱“己酉大荒”;也就是那一年,叱吒風雲,官至甘肅提督的楊三的父親楊占鰲病故。在這個從國家到地方再到個人都紛繁複雜的布景里,楊三小姐卻以私奔為題劃上了驚人的一筆。這一筆,不說驚世駭俗,但動用了當地的最高行政長官,又上升到了案件的程度,也可謂孤絕一時了。無法去揣測這起所謂案件的審理始末,也了解不到楊與方這對情侶的戀愛細節,但懷着喪父之痛的楊三確確實實把湘西女人敢愛的秉性淋漓盡致地發揮了一回。如果可以旁聽的話,當時只有兩千多人的古丈小城一定會如水而至,茶餘飯後的話題也會於此裊裊數日。
私奔肯定未成,那位姓方千總的去向於相距正好一百年的我是一個迷,但楊三依然在古丈這個小城裡撰寫着自己的生活。
第二次見到楊三小姐,已是整整二十年之後。“1929年4月,縣長鬍錦心徵購楊三小姐的古丈名茶綠香園,派楊清漳送往鳳凰陳渠珍處。后參加西湖博覽會,取得優質獎。古丈茶葉首次躋身於名茶之列”。
可以看出,古丈茶葉第一次得獎,首先應當歸功於這位楊三小姐。此時,以私奔而驚動古丈縣城的楊府千金該是正值四十左右的壯年。與前一次的壯舉相比,這一次是為古丈人民某種程度上獲取了永蔽後世的福祉。
有一位老人向我述說過這次得獎茶葉製作的盛況。
逢社之日,天色未明。楊三小姐帶着十幾個十六七歲的年輕少女匆匆凈手,然後趁着晨曦初現、露珠正飽滿之時趕至茶園採茶。露珠剛散便回家攤晾、炒制、焙乾,最後用銀夾細細篩選,制出兩斤好茶交給縣長。這一回,楊三小姐兩天一夜沒睡,吃得也粗糙匆忙,茶葉送出之後就累趴在了階檐上。
楊三小姐制茶的嚴謹在此表露無遺。採茶之人是年輕少女,採茶之前要凈手,選茶之時需用銀夾。這樣制出的古丈茶,難怪會“條索緊細圓直,鋒苗挺秀,色澤翠綠,白毫顯露,清香馥郁,回味生津”了。
其實,楊小姐同時也創作出了兩幅絕美的行為藝術。春陽照耀,群山環繞,嫩芽初吐的青青茶園裡,十幾雙蔥蔥玉手如蝴蝶般翻飛,悠揚的茶歌與晶亮的露珠相互輝映,詮譯着生活的歡樂。陽光從天井斜射進來,一群朝氣蓬勃如花似玉的少女坐在青石板鋪就的階檐上,端着竹篩,全神貫注地揮舞銀夾,以“此時無聲勝有聲”的意境闡述着勞動的艱辛。
這讓我想起,古人說大家所創作的藝術作品當“思與境措”、“境與意會”、“神與境合”,由楊三小姐所創這兩副畫面唯美、生活氣息濃厚的作品當具大師風範了。
楊三小姐沒有意識到自己創造了藝術,更沒有意識到因為她制的茶開了先河,從此古丈茶葉飄洋過海,名聲大震。至今,古丈縣已有四成的人從事茶葉生產,幾萬畝的茶園一到春天就是茶歌的海洋,茶香的海洋。
然後,我再也未能從文字的記載里看到過楊三的影子,倒是從一些老人的口述中尋找到這位大家閨秀的一點足跡。她穿行在青青的茶園裡,她沐浴在濃濃的茶香里,她浸潤在因炒茶而升起的裊裊炊煙里。咀嚼着這因她而出名的古丈茶,楊三始終堅持着對生命的守望。
也許讓她更為堅定地守望的還有愛情!
沒有了那位姓方千總的消息,楊三終身未嫁。在孤獨的人身旅程上,楊三如何思考愛情、如何翻閱愛情,我們不得而知。但在如花的年齡里所營造的“私奔案”,應是在黃昏的歲月下定位為對愛情的堅守。愛,是脆弱的,可以見異思遷、朝三暮四;愛,又是堅強的,可以海誓山盟、一生相許。在這辨證的輪迴里,選擇了後者的楊三小姐是忠是愚,自有後人評說。
有一年的春天,是早茶繁茂的季節,我拿着從一位老者手上借來的楊府平面圖走進了古丈縣城的後街。楊府所有的痕迹都已被滄桑的歲月淘洗去了,在改為了縣糧食局的院子里只能聆聽來自歷史深處的迴音。但在夕陽餘輝勾勒的陰影里,我的腦海里中浮現的仍然是楊府做工精製的亭台樓榭。
那時候,我能夠一下子找得到楊府威嚴的大門,能夠一步不差地踏上九曲迴廊,能夠仰視楊大人時時教誨子女們的大廳,更能夠走進楊三小姐那消失了幾十年的閨房。
恍惚間,我看見一個梳着羊角辮的小姑娘依在一位白髮長須的老人懷裡津津有味地聽故事,一個活潑可愛的少女叮咚着裙裾飄逸地走過九曲迴廊,一個氣質高貴的中年女人正在窗前對鏡梳妝,一個滄桑着一臉皺紋的老婦人靜靜地坐在灑滿了陽光的天井中凝視天空……最後,所有的影像開始飄移重合,構成一個端着竹篩坐在天井裡選茶的女人;她的頭上秀髮似瀑,臉上神情專註,手中銀夾飛舞,全身散發著若有若無的茶香。
也許,這就是我想像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