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道邊上看搏克
喬萬嶺
三道邊上的好雨淅淅瀝瀝,幾場過來,邊草便茁壯起來。綠莽原直上寶石藍穹廬,天地相連,渾然一體,浩浩蕩蕩,無邊無際,令人心曠神怡,心馳神往。
這時候,古邊上祭敖包、逛廟會、射箭、賽馬、開那達慕,成捆成串的紅火事兒如聯珠花炮,競相噴薄。傳統的蒙古摔跤也正當其時,草原上最熱鬧的季節到了。
蒙古摔跤,蒙語曰搏克,是蒙古民族一項最為古老的文體娛樂運動,千百年來一直雄居蒙古摔跤、騎馬、射箭的男兒“三藝”之首,涵蓋了蒙古民族政治、經濟、文化、哲學、宗教、社會的方方面面,它不僅是力量和勇敢的象徵,也是聰明和智慧的結晶,倍受草原邊民的推崇。
公元十三世紀,一支英雄的民族在三道邊上勃然興起,他們以馬背為家,澤水草而居,四季游牧,冬夏轉場,大塊吃肉,大碗飲酒。小姑娘搬鞍如猿,老太太踩蹬猶飛,人無論男女,輩無分長幼,人不離馬,馬不離鞍,雄風烈馬養育了這個偉大的民族,馬文化讓這個民族馳名中外,她的名字就叫蒙古族。
馬承載着蒙古民族孕育了英雄,成就了輝煌,跨過了烈火雄風,翻過了深山險灘,如今鐵馬金戈似乎早已功成名退,而三道邊民卻依然遺留着祖上的傳統風範——他們嗜馬如人,愛馬如親,馬儼然成了蒙古民族的代名詞,以至於被世人稱為馬背上的民族,殊不知,這個馬文化熏陶出來的草原游牧民族還有一個更大的民族情節,那就是蒙古搏克。
人們言必搏克,事必搏克,歲月悠悠,鍾愛有加。拜天地、祭祖宗以搏克弘場,慶豐收、賀喜事以搏克添瑞,喝酒聚會用搏克助興,逢年過節拿搏克祈福。老人們用它強身,小夥子用它習武,姑娘媳婦們用它健美。北疆內外,三道邊上下,無論你身份多麼顯赫,不管你地位多麼卑微,在搏克面前,人人都平等,個個能參與,沒有絲毫高低貴賤之分。
芳草甸、碧樹旁,人們打個圓場,便是鄰里上下的搏克對陣;敖包下、小溪畔,鄉親們匯聚攏來,就是蘇木鄉鎮的搏克比拼;藍天底、白雲下,一個或幾個旗縣擺開架勢,便是一個搏克賽場。
高興時玩會兒搏克是享受,痛苦時玩會兒搏克是消愁,交友時玩會兒搏克可相知,結怨時玩會兒搏克能化解。正所謂愛亦搏克,恨亦搏克,搏克簡直就是三道邊人們,朝夕相處的好友,不離不棄的至愛。如果有哪一位搏克手榮膺故里,全嘎嚓宰牛卧羊,沽酒擺席,熱鬧氣氛數日不退,即使是輸了對手,鄉親們也不沒絲毫的怨言,前來鼓勵的人照樣絡繹不絕,照例好酒好菜好招待,盛況一點也不遜色於慶功論賞的排場。
搏克場上沒有輸家,只有贏家,沒有渺小的,只有偉大的,沒有退縮的,只有勇敢的。一旦拉開架勢,非得比個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即使倒在對手的腳下也是極其體面,皆大歡喜。
白雪消融,草木萌發,一隊一隊報春的大雁劃破冬的寂寥,迎合著時令的變化,三道邊蒙古搏克運動從南到北、從東往西競相展開。
正月十五上元節,紅燈一打,悄然撩撥起邊民按捺了一冬的搏克衝動,血氣方剛的小夥子急切地在華燈雪日里鬧起了搏克,花枝招展的姑娘們一旁為他們吶喊助威,瞬息之間新風撲面,引來別具一格的熱鬧和歡快。
二月二龍抬頭,早春踏青的邊民,一大早迎着料峭的春寒,在廣袤的原野上,放馬追風,信馬由韁,遇到可心的搏克對手,心照不宣,搬鞍下馬,雙雙過起了搏克癮,嫩綠的三道邊大草原,颳起一波又一波的搏克旋風。
三月三清風流水,邊民們脫去棉袍,換上單衣,此間恰逢牛羊轉場,故人相見,一席話別,兩碗辣酒,藉著烈酒雄風,便是一番搏克較量。別看在酒席場上相敬如賓,你推我讓,而在搏克場上,卻是你不讓我,我不讓你,廝殺得難解難分。
四月二十八,是三道邊上一年一度的祭敖包活動,這一天,人們潮水般湧向家鄉的敖包山。山巒下人頭攢動,鼓樂齊鳴。喇嘛誦起了蒙古佛經,姑娘跳起歡快的安岱舞,搏克手躍上賽台,舞着虎步,開始了搏克對決。冉冉旭日里,浩浩三道邊,只要是敖包就有人群,有人群就有搏克。
六月初四草綠花紅,牛羊肥壯,傳統那達慕大會粉墨登場,搏克群雄逐鹿的頂級大戰正式拉開帷幕。男男女女、老老小小穿着節日的盛裝,乘馬駕車,不顧路途遙遠,前來那達慕會場參賽參觀、吶喊助威。綠的草原,花的世界,人的海洋,歌的空間,把那達慕裝扮得如醉如痴,飄飄欲仙。白天,騎馬、射箭、武術等大型表演輪番上演,堪為盛宴。夜幕降臨,白日的歡樂還沒有完全退去,草原上又飄蕩起悠揚激昂的馬頭琴聲,唱起悠揚婉轉的蒙古長調,男女青年圍着篝火載歌載舞,徹夜難眠。
昱日,比賽開始,搏克手頭纏紅、黃、藍三色頭巾,上着鹿皮、駝皮製作的摔跤服坎肩,下穿的套褲綉有別緻的圖案,足下蹬着馬靴,腰纏一寬皮帶或綢腰帶,功勛卓著的摔跤手的脖子上綴有各色彩條項圈(江嘎)。開賽鑼鼓一響,搏克手如雄獅騰空,老鷹展翅,“德波”着驕健的舞步,氣宇宣昂地上場,完成了賽前的傳統禮義之後,便虎視眈眈,尋找戰機,一旦開打,就是一場殊死的角逐。兩個搏克手抱着團,攪着一塊,象暴風在旋轉,象海濤在起伏,時兒急風驟雨,電閃雷鳴,時兒晴空萬里,波瀾不驚,動如疾風勁草,靜如明月秋波,對峙如深潭藏蛟。
搏克自古有不分級別,不分老幼,講究實戰,一跤定輸贏的文化傳承。運動員不受地區限制,不分體重級別,一跤定勝負。瘦弱矮小的敢挑戰虎背熊腰的彪形大漢,功勛卓著威風八面的搏克健將決不輕蔑初出茅廬的搏克小伙兒。一旦選定了對手,老將決不留情,晚輩決不示弱,都會竭心儘力,運籌帷幄,決勝千里。
看似力量比拼,其實許多時候,贏得是計謀,打得是持久戰,很多比賽一時半會兒是很難決出高低輸贏,常常是幾個時辰,幾十個時辰,甚至持續一天一夜,行外的人看了近乎有點殘酷,而這正是搏克的精髓所在,正是因為此一長項,一代天驕成吉思汗才把它作為練兵的秘笈,以至於馳騁整個歐亞大陸,成就了蒙古帝國的雄渾大夢。搏克的團結、結實、持久永恆,打一誇、摔不亂的運動意義和生命內涵與日俱進,不斷豐富,逐漸修鍊為上至天文地理,下到鳥獸蟲魚,無所不包、無所不容的社會大觀,文化經典,成為了蒙古民族精神的崇尚、靈魂的守望和文化精髓。
公元1206年,成吉思汗統一蒙古部落,成為華夏歷史上千古一汗。為慶賀這一登基大典,他親招天下1024名搏克好手,在北疆大漠上展開了一場前無古人的搏克大賽,把搏克的政治意義、文化地位提升到了一個嶄新的階段,鑄就了搏克歷史難以磨滅、極為輝煌的一筆。嗣後,成吉思汗為了檢閱自己的部隊,每年七八月間都要舉行“大忽力革台”(大聚會),把各個部落的首領召集在一起,昭示團結友誼和祈慶豐收美好願望,並舉行規模盛大的搏克比賽,大賽發展到元、明時期,比賽成為一種固定形式,形成了現在蒙古那達慕的雛形,直至成為以搏克、賽馬、射箭男兒“三藝”為主題的那達慕娛樂活動,成就了今天的草原那達慕的傳統文化節日。
新中國成立后,草原那達慕得到前所未有的發展,自治區政府把每年的6月10日定為搏克節,把搏克定為草原那達慕大會和自治運動會的必比項目,國家體委把搏克納入全國少數民族運動會和全國農民運動會的的比賽項目,列入全國競技運動錦標賽、全運會表演項目,多次開展全國性乃至世界範圍的摔跤大賽,千年的搏克運動悄然走出草原,走向世界。三道邊上的草原搏克手有機會馳騁於國際比賽的大舞台上一展風采,並屢創佳績,贏得國家體育褒獎,吸引來許多世界的眼光。
隨着改革的發展,草原的富足,人民群眾的文化生活提高,搏克愈加普及和深入人心,三道邊群眾性搏克運動開展得更加方興未艾,如火如荼。世紀交替之際,1048名草原搏克手會師三道邊,開展了聲勢浩大的搏克大賽,參戰和觀戰的人群綿延幾十公里,堪比一代天驕當年登基大典的恢弘場面,不僅刷新的搏克比賽的歷史新紀元,而且創造了世界摔跤的吉尼斯記錄。
三道邊自古就與搏克的歷史淵源。成吉思汗的胞弟勃力一岱是一代搏克名將,曾經打遍北疆無敵手,為蒙古帝國大廈傾注了畢生的精力,當年成吉思把三道邊上的阿不嘎封給勃力一岱作領地,死後就埋葬在三道邊上,阿不嘎英名從此風靡於三道邊,時至今日,阿不嘎仍然以一個行政旗縣的建制留存於三道邊的版圖上。千百年來,三道邊上的男男女女以此為榮,以此為耀,老老小小談搏克,愛搏克、練搏克,比搏克,敬奉搏克,崇拜搏克,祖輩相傳,世代有加,奉若神明,愛如至寶。
我的家鄉坐落在三道邊上,嘎嚓村裡好幾位長輩,在搏克會盟大會上,奪得過駱駝、駿馬和大綿羊等搏克豪獎,有的還受過察哈爾王爺的封分。曾幾何時,奔走在三道邊大草原上,許許多多的牛馬駱駝羊,都是打了火烙的搏克犒勞品,三道邊上的人們,每每言及於此,無不情發丹田,感慨萬千。
我的爺爺和父親都是三道邊上名震一時的搏克健將,爺爺從搏克大賽場上拉回過駱駝,趕回過羊群,阿爸在那達慕大會上捧過獎盃,拿地獎品,家裡的牛馬駱駝羊是爺爺得勝的戰利品繁衍下的後代,並成就了當年我們這個牛羊滿坡,糧食滿囤的富足之家。
家裡牛羊肥,糧食多,標誌着搏克美譽的“將嘎”更加惹人注目。家裡的房子破了再蓋,身上衣服舊了就換,爺爺、阿爸的留存下來“江嘎”,即使再舊,也不捨得丟棄,破了補一補,舊了洗一洗,依舊掛在家裡最為顯眼的地方,象供奉神靈一樣祭拜着、珍藏着。
爺爺沽酒的皮囊,是用第一次搏克場上拉回的駱駝皮革製成的,每至酒至半酣之時,爺爺總會迷離着眼睛,咧着大嘴,把油膩陳舊的酒囊撫了再撫,摸了再摸,說了再說,誇了再誇,好象有說不完的話,喝不盡的酒。我小時候讀書的被褥,也是拿爺爺爸爸搏克大賽上的牛羊駱駝的皮革製成的,睡在上面感到有一種說不出的舒心、會意和榮耀,正是它陪伴着我,讀完了高中,圓了我和我全家的大學夢。
幾十年的讀書生涯,使我暫時使遠離了草原,而搏克的神往和情結,一直都沉澱在我的血脈里,每當電視上、網絡上、媒體上有體育競技運動的信息,總會情不自禁的想起三道邊上的那夢纏魂牽的搏克運動,每每回到三道邊上故鄉,總忘不了在茶餘飯後、酒酣肉飽之際,與兒時的夥伴聊搏克,玩搏克,直至玩個你死我活,肝膽淋漓。
最近出差,有幸回到內蒙古草原,很自然又想到搏克這樁事兒,怎奈正值十月隆冬,草原搏克賽事遠未開場,我正為此掃興,卻在接風的小聚的酒席場上,得到了一個意外的驚喜,朋友們告訴我,草原搏克現在已經般上了城市的舞台,自治區各各盟市大多成立的搏克俱部,首府呼和浩特市烏蘭恰特大劇院,每一個周都有搏克周賽,第一個月都有搏克月賽,每年都有搏克年底總決賽。年底決賽是常設有百萬乃至千萬的豪獎,引得了蒙古、日本、俄羅斯等國的運動員的參賽。我喜出望外,當天就託人購了一張烏蘭恰特的搏克比賽票。
現代的舞台,現代的燈光音響,把搏克舞台裝點得潮流時尚,如夢如幻。搏克手雄姿英發,搏克寶貝亮麗照人,搏克世藝人技壓群芳,草原傳統、城市節奏、多元文化,美奐美輪,完美組合,扣人心弦。幾百人的大劇院坐無虛席。有剛搬進城市新樓的老額吉、老牧人,有生在城市長在城市的草原新生代,有老者,有青年,有學生,有白領。每一次搏克手登場,每一輪比賽結束,都是一片聲嘶竭力的吶喊,都是一陣暴風驟雨般的掌聲。
我的精神世界在搏克舞台喧鬧聲中,得到了無盡的滿足,那一種多少年來少有搏克情結,長時間在我的心中激蕩。我想,搏克運動千百年來一直在三道邊上下、草原深入摸爬滾打,一直徘徊在三道邊之上,藍天白雲之下,如今終於搬上了城市舞台,並正在尋找着、引領着城市文明的節奏,這無疑是創造了搏克歷史性的一刻,這對搏克發展無疑是具有里程碑的偉大意義。長風破浪會有時。隨着改革開放的深入發展,伴隨着中華民族偉大選舉的中國夢的不斷推進,草原搏克走向全國,推上世界的民族宿願為時一定不會太遠,一定能夠變為光輝燦爛的偉大實現。
這一夜我作了一個夢,夢見我們的搏克運動,象美國拳擊運動,日本相撲運動一樣,登上了世界競技運動的舞台,三道邊搏克選手率先代表中華人民共和國參加了世界搏克錦標賽,我家鄉的搏克健將為祖國,為草原人民捧回了首屆世界搏克大賽的金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