淥海/文
那時,我正在鎮上讀初中,小鎮離家近。從鎮上到家,有一條由砂子鋪成的路,雖比不上鎮上的街,倒也算得上平坦。但為了節省時間,人們不惜從砂路旁的田埂上經過。
這條田埂長約千米,細細的,又彎彎曲曲。經過這裡的人,除了早晚往返於學校的學生,還有走集的路人,使原本應該綠草繁茂的田埂,儼然形成一條土白色小路。田埂旁,是條用於灌溉農田的水渠,裡面的水清澈見底,像是嬰兒的眼那樣,一塵不染。如果低下身,認真地觀察,就可以看見水底白潔的小砂礫在水流作用下緩緩浮動,不像鎮上街道邊排水渠里沉寂的污水那樣,發出刺鼻的臭味。水渠里的水,在田埂邊形成了一條“天然”小溪,它緩緩地流淌,時而在拐彎處發出嘩啦啦的流動之聲,碰擊之音。每到春天,水渠兩邊會長出兩道綠帶,看起來一派蓊蓊鬱郁的景象,水中肆意飄擺的綠草,像是勁風中飄蕩的旗幟一樣,和清水中碧綠色的苔蘚,在透明清涼的水中逍遙地飄蕩。
上初一的一個星期五,我得了重感冒。因為次日是周末,學校即將放假,所以強忍着重感冒發作時,帶來的種種痛苦癥狀,度日如年般的在教室里苦苦堅持了一個上午。感冒帶給我的疼痛,卻絲毫未讓我變得輕鬆,我的頭腦里似乎都是被刺痛了的神經,一陣陣從大腦涌往全身,併發齣劇烈的痛覺。鼻腔里充滿了如珠如流般的涕液,像九千落瀑一樣,一大把一大把地流淌在試圖遮蔽的手中。因為實在難忍,我向班主任請假。班主任見我面目發黃慘白,批准我的請假。我飛快的走到我的書桌前,高興地從書桌內一把撕出書包上的背帶,然後拿起它,斜着頭,便套在了頸上,把二十多斤中的書包摔在後背上,然後匆匆忙忙的朝教室的後門闊步走去。帶着喜悅的心情,一跨步,便踏出了教室的門檻。想到馬上就可以到家了,我的心裡異常興奮,但肩上的書包隨着步伐,變得越來越沉重。夏季烈日炎炎,我的額頭上、勃頸上、胳膊上……都沾滿了濕漉漉的汗水。對於十三歲剛上初中的孩子來說,肩上書包的重量實在太過沉重,雙肩上的背帶,快要捋進皮肉里似的。我走在看不見盡頭的田埂小路上,倍受身體的痛苦與煎熬。終於撲通一響,跌倒在田埂邊上的一棵樹下,躺在清涼的綠蔭下和軟綿綿的綠草上。乘着無與倫比的涼爽和舒暢,隨着迎面而來的柔風,我緩緩閉上了眼。
當我沉睡好幾個小時的時候,隱隱約約地聽到親切、熟悉的叫喊聲,這聲音像是我過世的奶奶的,我立馬雀躍起身,望着她。只見她右手拄着拐杖,左袖上打有一塊顯眼的淺色補丁,她身披一件黑色上衣,兩隻袖子上,沾滿了黃色泥巴,一副矮小的身材,瘦若干柴。我抬頭看到她灰暗的臉上,已經紋跡斑斑了,眼眶顯得很深,一雙大大的眼睛,卻顯得精神飽滿,在我看來,她少說也有七十多歲了。她的頭髮似乎都變白了,如果不接近仔細觀察,根本看不出她的頭上,還長有幾根黑髮。她伸出粗糙得快要裂口的雙手,靠近我,然後把粗糙的手放在我額頭上撫摸,沒等我說話,她詫異似地對我說道,“你這尕娃,怎麼這麼燒啊,一定是因為這地陰涼,你着涼了!”,她一手攙扶着我,一手拄着拐杖,“起來,跟我去我們家,前些日子,我這把老骨頭鬧毛病,去西關診所買了些葯,現在還剩有。”她看到我能平穩的走路,便一把從我的肩上取下沉重的背包,因為她個子矮,所以是踮起腳的,她吃力地扛在自己肩上,身體稍微一顫,像是快要傾倒。我急忙搶過手,“奶奶,還是我背吧”。她朝着我甜蜜的笑了笑,伸出左手,牽住我的右手。此刻,我感覺到她的手,像是我奶奶的一樣,厚實而讓人倍感踏實。在和她緩步行走的時候,我發現這塊遼闊的耕田裡,已經長滿了散發著芳香味的黃色油菜花,搖晃不定,波瀾起伏的碧綠色麥浪。我們聞着從田間傳來的麥香味和油菜花味,看着眼前由綠黃兩種顏色交織而成的美好風景,一步步沿着田埂,走出了這塊耕田。
走出耕田,便是那條砂路。只見路旁兩塊荒蕪的草地,長滿了繁茂的野草,幾尺高的五顏六色的野花,草地上擺放着許多奇形怪狀的石頭。老奶奶指着路邊,說,“我們暫且去這兒休息一下吧!我走不動了。”我朝她點點頭,她慈祥的臉上,露出了陽光般的微笑。
我走到一塊石頭的旁將要坐下,她急忙拉住我。我的力氣比她大,幾乎把她給拉倒,她吃力的站穩,對我說,“孩子,這石頭曬得太燙,坐了容易生痔瘡,你還是坐旁邊的草地上吧!” 我點了點頭,她指着幾百米遠處的村莊,說:“那兒,就是我的家了,很快就要到了。”我問她,“奶奶,那不是伯什村嘛?”她黯淡的皮膚上,又露出一絲甜蜜的微笑,口中的牙齒幾乎所剩無幾,“是啊!”“走吧!孩子。”。
到了伯什村,我看到一座座破舊的民房,和一堵堵斷垣殘壁的土牆。對於我來說,這兒不算陌生,我曾來過這裡拜訪同學。從這個地方往南走,也可以到我們家。老奶奶終於停下腳步,指着村口的一戶人家,說,“這就是我們家。” 我看到由木頭和土牆壘成的平房,已經破舊不堪,木頭是柳木,變了形,被蟲蛀的直掉白粉。屋檐上長滿了狗頭草、蒲公英,屋檐嚴重下垂,變成波浪形。棟樑之上,有幾道黑色痕迹,像是陳年舊水留下的。
我跟着她走進了房間,看到房間里乾淨整齊,老奶奶拿出一隻乾淨的碗,擺放在炕桌上,然後轉身拿起一個陳舊的桃紅色暖瓶。朝放在桌面上的碗中倒水,邊朝着我說“喝一口開水吧!你的嘴皮都快裂了,我聽鄰居家的大學生說,感冒了應該多喝水。”她朝我地笑了笑,走到面櫃前,揭開長方形的櫃蓋,從中拿出幾個發黑的小饅頭,然後小心翼翼地擺放在瓷碟里,“雖然是由紅面做的,也合我們老人家的胃口,你湊合著先吃幾個,在田頭裡睡那麼久,你肚子一定餓了。”我示意地點了點頭,拿起一個小饅頭,咬了一口,心想,這年頭怎麼還有人吃這個,紅面是舊時代窮人填肚子用的。現在這麼好的年代,每家每戶都有耕地,即使收成不好,也有政府救濟,怎麼還會有人吃這個呢!正當此想時,老奶奶說:“老家只有我一人,政府救濟發下來的白面,我吃着可惜,就留給我兒子。”我問她:“您還有兒子嗎?”,“有,他在附近的鎮上做生意,已經好幾年沒有回來了。” 怕惹她難過,也不再問及她兒子的事了。她出了房門,沒過一會,把幾片止痛片遞到我的手上,對我說“那個大學生還說,吃了饅頭,就可以吃藥。”
在她家待了一會,天已漸黑,天際邊,懸挂着一片通紅的彩霞,像老奶奶臉上的高原紅一樣,美麗而又溫暖。我向老奶奶辭了行,就回了家。
我是住宿生,每一個周五都要回家一趟,每次步行經過田埂小渠邊那片樹蔭的時候,我都忍不住停下腳步,然後,腦海中就會浮現出老奶奶燦爛的微笑。我的心裡一直有個心愿,就是再去老奶奶家坐上一會,再親切的叫她幾聲奶奶。之後三年,在別的鎮上上高中,不得空,所以這個心愿一直沒能實現。
直到大二的暑假,我再去拜訪同學時,才發現老奶奶家的房子不見了,只看到院子里種上了油菜。我向同學打聽情況,他說,老奶奶入土已經有好幾年了,就埋在院子里的牆角下。看着一片黃色油菜花花海,我聞到從油菜花里散發而來的溫馨味,使我想起田埂邊上的油菜花和麥香味,我的眼淚頓時濕潤了。
同學帶我從坍塌的院牆處跨進院子里,只見一堆長滿雜草的小土丘位於牆角下。我心想,這一定是老奶奶的墓堆吧!我深嘆一口氣,“物是人非,短短五年時間,多好的奶奶!好可惜啊!”同學隨後也嘆了一口氣,說:“唉,這樣算是比較好了,如果是活着,那才叫委屈,才叫可惜呢!她兒子不待見她,不肯養她,才把她拋棄在這樣的舊房子里,她的衣食住行,幾乎都靠政府救濟。她兒子拋棄她的這件事,我們全村人都知道,但老奶奶卻似乎什麼都不懂,她只相信有一天,兒子一定會來看她。她兒子別說好好贍養她,孝順她。連老奶奶去世,他都不願回來,都是鄰居們幫忙,才了完喪失。”停了良久,他繼續對我說:“有一天,一個來我家化緣的道士跟我媽說,老奶奶去世后,被老天爺封為娘娘山的菩薩了。”
我聽着同學的話,眼角頓時變得更加濕潤了,我的淚水不由自主的流了出來。看着眼前荒蕪的墳冢上,已經長出了半米高的雜草。按照我們那兒老人的說法,如果墳冢上長滿了雜草,那麼墳墓里的人就已經投胎轉世了。我想,老奶奶一定如那個道士所說,被老天爺封為娘娘山上的菩薩了吧!
田埂邊上的老奶奶 標籤:笑貓日記之塔頂上的貓 地球上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