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的深山乾冷玄靜,炭火乍離乍合,廟頂的脊獸如一抺黑影鏨在青白的日暮下。山色如黛,聽不見鳥聲,蕭寥清絕。
院內的老媼往火盆里加了生炭,火苗雀躍,一兩聲柴火嗶叭做響。門前一棵桃樹在春日中徒然開放,粉紅的花瓣無聲飄落,在地上微微積了一層。
梨花開遍了整個山頭,白茫茫一片。路過小徑,空無一人。正值元宵,空氣裡帶着清冽的一絲春寒。
蟻酒初嘗,或是因為在春季,竟嘗出點綠意來,新的,鮮的。
八月的甜桂,與曲入窯,來年破冰。釀造的每一個細節都帶着製作者的用心與誠意,任何一樣不是以商業為目的的工藝都難得可貴。當這種心意被迎合時,是件值得愉悅的事。越來越感覺對食物的感官味道已變得不再重要,更多的放在它的出處與歷程。應時而摘,及時享用。
這期間的渾然天成和機緣巧合不由得產生敬畏之心。
當你看着一樣東西,彷彿遇見它的來龍去脈,它所走過的路程在那一瞬間韶然揭之。
你知道它為什麼而來,該怎麼契合。身上水流泄空,內心清明洞亮。
能夠適時適地的激發自己潛能的人是極少的,大多人都需要一次機會,去喚醒我們內心深處被掩藏已久的人生激情。不帶目的性的感受。無論是任何一種形式,即使是沒有創造性的。
乾冷的午後,偶爾有車從盤山公路下來。路邊花枝傲放,清雅得如同寫意一般,驚鴻一撇地掠過它人車窗。孑然一身拔枝探訪,如果只是眼中人,夢中身,不就快要辜負良宵。偶爾總要那麼一兩次,是“山不來就我,我就去問山”。
在深山裡迷了路,夜幕來臨,氣溫急速下降。一前一後的走着,潮濕的土地,滲了雨露未乾,此時已無心看它宣召的春意盎然。
眼前影影綽綽的片段,這種在黑暗中模索着前行的場景貫穿着整個童年時的夢境,即便是在身體成長的蛻變期也能感受到這種蒼蒼欲滴的濕漉。
隱秘的悲傷,濕潤的悲傷,凈化的悲傷,是得以清理,準備新生命的萌芽。
夢見夜間奔跑的是因為骨髂在成長。
正當山重水複疑無路時,越過山頭,忽然看見眼前亮起的一盞盞紅燈籠,在黑暗中蜿蜒盤旋,如星帶般一路依山而走。躇立間,彷彿揮手幻化出來的另一片天地,沒有浮光掠影,沒有景象萬千,沒有燈下的精美絕倫,也沒有日下傾城。而是在萬籟蕭條間開出一片和諧與安祥,不足以奪人心魄,卻足人令人心生燙慰。
殿宇下的庭燎,怎能與雪地里的瑩火相比。
更何況原本沉靜如水的山間屋瓦,蕭條的枯藤老樹,在那一夜間變成了幻彩河流,如古老的黑漆屏上嵌鑲的星石明珠。一聲煙花瞬間綻放,真正的火樹銀花,東風夜放時刻來了。原來今宵等的就是這一刻。去年今日路過此山,一路看到紮起的燈籠從屋前屋后穿插出來,高高低低,單一隨意卻成方成里。那時候心就想在僻靜的空山間亮起時會是怎樣的情景。於是才在夜色來臨前不顧一切地往高處趕。
寰宇間,無論怎樣的仰俯天地,有一樣東西叫做“人情味”,有一樣東西叫做“美好”,承襲着世世代代,一種樸質和正當的狀態。
曾經的夏屋渠渠,奕奕深山。血染城池,砂礫浩浩。
忽然明白,為什麼這麼多年來總有一絲蒼涼。是那很多人,很多年以後,叫荒蕪的閶闔風吹散了少年的躊躇,心中的磐石竟也成沙碩,輕一碰,便散了。
人生樂事,最適宜不過清歡。淺水行舟、竹窗夜話、雨後登山、山寺聽鍾。
樂莫樂兮心相知,悲莫悲兮生別離。
情感始終都是器宇,承載着這不動聲色的盛情。
人來人往看燈會,燈籠下懸挂着不會被猜中的迷,是有一人,他不想猜,直接摘了它,緊握在手裡,照亮夜色中回家的路,迷離且美。
昨晚夢見你黑色西服第二顆扣子掉了,站在我面前,問我如何是好。找來找去,摘了你袖口上的那顆,就這樣,你站着,我坐着,穿針引線替你補上。
世間總有那麼些事,叫人若干年後回憶起來都刻骨銘心,大悲者如生離死別,大喜者如芙蓉暖帳。
相恨不如潮有信,相思始覺海非深。
是夜,一宿飄潑。
沒有過不去,只有回不去。
越過年少時腐蝕我們的負面力量,走過重重危險的年紀。渡船而過,衣衫上絲線褪色斷裂,脈管凸起蜿蜒山嶺,依然是赤子之心。才會在入夢時看見自己撐着一把雨傘站在樓下寒冷潮濕的深夜裡等人。黑暗中朝面而來的身影卻始終看不清面龐。
“人該如好木好茶,歲月讓珍貴的質地更有分量,以內在的密度,硬度,特質,對應外界的流動,被生活與情感錘鍊過的,得以心定意合。”
佛說,芸芸眾生,大千世界,也不外乎兩種,心外和心內。修行是在此中築一道門,而不是築一道牆,願意打開時打開,願意關閉時關閉。
以為人生從此遇水搭橋,逢山開林。
昔日的西園梅放,交河躍鯉,蝴蝶夢野間。
醒來,彷彿新峰初雪,十里煙羅編織,在春日下,清輝熠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