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家正準備吃晚飯,桌子已經放到炕上。端上來到是鹹菜、小米粥和玉米餅。玉米是我們那個年代的主糧,按量供應的白面,為了慶祝母親解除關押,蒸饅頭吃了。這個月只有頓頓與玉米為伍了,弟弟們有些不高興。小米是上午我在頭道街市場花高價賣回來的,只是作為點綴,早晚熬粥喝。 這時,外屋的門開了。我趕快下地,我是家裡的老大,客人來了都由我來招待。
呀,是爸爸!他夾着行李,拎着臉盆進來了。我一下子愣住了,爸爸因為被打成“新內人黨”被“大學校”關押了一年多了。前幾天也有好心人偷偷地告訴我們:“老哈快解放了。”但是,爸爸的出現還是另我們吃了一驚。
我順手接過爸爸手中的行李,爸爸進屋了,順勢坐在炕沿上。這時,媽媽也下地了,只是鞋還沒穿好。圍在飯桌邊的三個弟弟還沒有來得及在炕上站起來。
“回來了?”媽媽問。“回來了!”爸爸答。
“洗洗臉吧。”媽媽說。“好,洗洗臉”爸爸回應了一句。我趕忙準備熱水、肥皂、毛巾……。
爸爸挪到地下的椅子上,又站起來摸摸箱子、摸摸牆上的年畫、摸摸炕沿……表現得有些笨拙、有些手足無措的。他離開家已經一年了,對這個家有些生疏了,或者感到親切了,或者是劫後餘生的欣喜……
“我再炒個雞蛋”媽媽好像自言自語,邊說邊往外走。炒雞蛋端上來了,頓時滿屋的香氣,有了一種喜悅的氣氛。爸爸坐在炕頭上,四弟扶着飯桌站起來,伸手去抓盤子里的炒雞蛋。爸爸順手摸摸他的頭,爸爸微笑地看着四弟,也不說話,看不夠的樣子。爸爸被帶走時四弟才四歲,還沒有上幼兒園,看見爸爸有些陌生了。我端着茶水遞給爸爸,爸爸拍拍我的肩膀:“嗯,長大了”。
“是解放,還是平反?”媽媽小心翼翼地問。解放和平反是對當時被關押的幹部的不同待遇:“平反”是一切問題都沒有了,意味着已經“回到革命幹部隊伍”了,“解放”只是解除了關押,還要繼續接受審查。
“是解放”爸爸低聲說。“你是內人黨一般成員,我是骨幹,何況我還有‘階級異己’問題。”所謂“階級異己”問題是爸爸參加革命時因為家鄉還沒有土改,我們家就沒有家庭成分。後來我的叔叔在土改時被劃成“中農”,我們家的成分就成了“中農”。後來在“四清”運動中不知道為什麼,又搞了一次重新划階級成分,這回叔叔家被改劃為“牧主”,我們家“順理成章”就成了“牧主”,爸爸“順理成章”也就成了“混入黨內的階級異己分子”了。現在,爸爸沒有平反,這就意味着爸爸和媽媽還不是一個陣營的,爸爸還要帶“牛鬼蛇神”帶的那種灰色三角臂章。我們恨透了那個臂章,自從爸爸帶上這個臂章,我們就在家屬院里抬不起頭來,一舉一動都在別人的監視之下。
一陣沉默……
突然,媽媽哭了起來,轉過身去,捂着臉,肩膀一抽一抽的。
“哭什麼?我不是回來了嗎?”這時我們才發現,爸爸老了很多,頭髮全沒有了,門牙也掉了,腰也彎了,腦袋不由自主地搖來搖去的……
“賓努親王,賓努親王。”弟弟大嚷大叫起來,“看,我爸多像賓努親王!”賓努親王是柬埔寨的一個親王,經常隨西哈努克親王出現在新聞電影里,他的頭就是這樣搖來搖去的,給人深刻的印象。弟弟不懂事,認為爸爸的頭搖來搖去的像賓努親王,是件榮耀的事情。
“怎麼回事?”
“他們打的。”
“他們也忒狠了。”
又是一陣沉默……
“要相信組織,要相信革命群眾。”爸爸莫名其妙地說了一句。爸爸拿出煙來,我急忙幫忙點上,他深深地吸上一口,若有所思的樣子。爸爸在文化大革命之前已經戒煙了,被關押之後又吸上了。
還是一陣沉默……
“這是毛澤東思想的偉大勝利!”爸爸突然說。
“九大開得好呀!”過了一會,爸爸又說了一句。
這一點我同意。“九大”一開幕,媽媽回來了;“九大”剛閉幕,爸爸解除了關押。“九大”的意義在我一個十五歲孩子的眼裡只有這些了。後來才知道,“九大”開幕之前,周恩來總理把在內蒙古主持工作的滕海清叫到北京,嚴厲地批評了滕海清在內蒙古挖所謂“新內人黨”的錯誤,要求馬上停止“挖肅”運動,為“新內人黨”平反。 自己糾正自己的錯誤,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平反的事情拖拖拉拉地進行,在基層的阻力也不小。
每天晚上聽全國新聞聯播,是我們家雷打不動的節目。廣播里傳來夏青、葛蘭慷慨激昂的聲音:“要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繼續堅持無產階級專政下的繼續革命!”……
“不是說九大之後文化大革命就結束了嗎?”媽媽像是問自己。是呀,我們同學也是這樣說的。其實,大家心裡都盼着文化大革命早點結束。我們都希望廣播里多一些“抓革命,促生產”的消息,可是,廣播里只有“抓革命”的內容,沒有“促生產”的消息,我們稍微有些失望。
夜深了,全家躺在了炕上,一字排開。爸爸突然從被窩裡鑽了出來,穿好衣服,穿好鞋,系好鞋帶,站着屋子的中央,盡量站直身體,衝著北牆上的領袖像鄭重其事地、深深地鞠了一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