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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買田陽羨吾將老”

白雲飄飄範文網 編輯:pp958

  ……縱橫阡陌的大地,總有一些特殊的地方引起我們的注意。在地圖冊上,它們是細密彎曲的經緯,又像浩瀚天宇上之星座,各自指示着命運和方位。有些地方也許原來很小,很平凡,忽然有一天一個帶着歷史風貌光澤的人路過這裡,稍事停留,他的趣味,他的笑貌,他的願望和散發著才華個性的一切,竟統統留下來,成為久遠久遠。後邊的人嗅着這種歷史特殊的氣味而來,各自承受到不同的披澤和教益。

  古陽羨,就是這樣的地方。陽羨,今天已不再稱呼這個宋代時的名字,而改稱宜興,宜興也是夠聞名遐邇的,中國有陶和瓷兩都,陶器之都在宜興,瓷器之都景德鎮,而陽羨,今天只是種好聽又好喝茶的名字了(但陽羨,似乎比宜興在詩意上更濃些,更有餘韻。這是我的看法和感覺。)

  真親切呀,到了陽羨才感到回到茶的產地故鄉,茶的丘陵、茶的懷抱和茶的懷中。無怪東坡先人感喟在此“買田陽羨吾將老,從初只為溪山好”。宜興的丁蜀鎮,就是先生買田遺址,準備將息養老之處所。宋代大詩豪蘇東坡在仕途備歷挫磨,似乎比其他古代文官為甚得多,大半生在貶謫途中,幾乎成了漫遊江湖,由湖北、向南,再向南,嶺南,直到古稱為天涯海角、令當時人視為“瘴癧之地”畏途的雷州海峽對岸的海中熱帶叢林孤島——海南島。要知道,當時海南、廣東可不像今天這麼妙,只有少數民族、流刑罪犯才被迫遷居於此,一般人認為氣溫這麼熱會減壽的。

  想當年他到達太湖畔這一帶連綿小丘陵時,已經越過中年,深有人生疲憊之感,早已寫過“大江東去”(《念奴嬌 赤壁懷古》句),早已勘破他個人天命的運數,所以“買田陽羨”詩句含有幾分酸辛,幾分達觀。但朝廷並沒有成全他終老陽羨妙山曼水之夢,他只是在生命途轉中(或曰一系列流放途程)稍事休息一下,又像飄蓬向更偏遠處轉去。從某個角度概論起來,唐宋對文人的貶官制度也很有一點“浪漫化”(起碼在後世看來),不關不斬,一般只是叫你體驗窮鄉僻壤之苦,倒是客觀上成全了詩人們了解祖國,人民,及遍游如畫中國的夢幻,只是論到心理承受,和滲入個人命運的悲歡離合,升遷感慨之凄苦,則需另當別論。

  丁蜀鎮,是古代亦有名的小鎮。那裡當年一定有令東坡這樣的雅士文人留連之處:繁榮、熱鬧和盛產陶器,又兼古鎮的幽靜淡雅。舉目四望,小鎮被山勢半環,當年在山上燒窯,開窯時東坡總會有幾次趁步登山去觀紫氣蒸騰中的壯景吧?陽羨雪芽茶,在唐宋就很有名氣,古詩云“天子未嘗陽羨茶,百草不敢先開花”,天子都喜歡的茶誰不喜歡!雪芽,真是引人遐思的茗稱,像雪一樣純白的毛尖,輕薄的春雪中悄悄嫩草一般抽出萌芽,這真稱得上一樁神仙夙願了吧?將此茶奉給顛簸中途經此地的文人,也是造物之神和命運之神對詩人無比熱愛故國山川景物和人民,因而時時遭厄運的某種補償吧。

  清明時節,穀雨之前,在茶田和山坡上,喜悅地看見無數細細的新綠,淺黃、鵝黃,茸茸地從陳年塗綠老葉下鑽出,新芭破綻、返春的美,芳香,被清風一吹驕陽一曬,真是令游觀者停足再三,不忍離去。再稍等一兩天就是巧手的採茶姑娘們趁湖濱細雨辛勤勞作了。“雨前毛峰”顧名思義穀雨之前所采,而真正上品的雪芽,必須絕對是第一批初綻的小葉,早了太小,晚了不行,它們像一群小精靈一樣難於捕捉,得適時才會採到它們的“仙”味呀。

  煙波浩渺太湖之中有一小島,形狀如“碧螺”,它所產於滋潤雨霧中的茶名為“碧螺春”,中國古茶名,真是雅而又雅。而陽羨茶,則產於湖水西畔一角山隅,據說只有不大的一小片才有名氣,陽羨茶其味香濃烈,是濃香的那種,也許是得湖畔之細微雨霧,又兼得山之肥厚潤養,加以日照恰當,所以香味濃淳,可比喻“茶中茅台”。相形之下“碧螺春”則如“仙女茶”,綿軟、清淡,需更細細品嘗。雪芽誘人,幾口下去,回香蕩蕩,彌久不散。我私下將它稱為“酒茶”和詩人茶。東坡大詩人當年一定先飲了雪芽這種異香,才喜愛和迷戀上了太湖之西的吧?如果天假以時,讓他在陽羨終老天年,一定是人生餘韻里的一種福氣。古人之愛蘭、愛竹、愛梅、愛書法詩文,之雅氣、之寧靜致遠、之睿智,絕非今人所能全部體會和領悟的。用現代的話說是靈性,或令今人訕笑某種“仙氣”,這是修成了高架橋和快速公路的人們,所感慨找不見遺蹤的珍禽異草的一種稟賦,這種稟賦曾引導着人類,是它們培植出漫漫的進化途程中由黑暗、蒙昧導向光明的——古代文明。

  逛丁蜀鎮。鎮,如今已名不符實,它擴大成一座連接宜興市的小城市,城市的一個區域,而不再是古典意義上的鎮——,想,東坡先人昨日是為了選一塊僻凈而飽含中國古典味道的地方隱居,如果他現在醒來,會不會再選中昔日的陽羨呢?如不是,那麼又是哪裡呢?想不出。大概不應做此有些荒謬的類比和無邊際的假設。就像不能把古人心境全套移植入現代人的心中。東坡之志若高山流水,情也可概括為“故國神遊”,如果東坡有再世的機會,我倒想建議他去游他未曾去過的地方,如西北諸省,和越過山海關遍賞東北錦繡河山,當然,還有西南。中國人永遠是無限喜愛李白、蘇東坡之魂魄的,他們遍歷人間的神仙之履鼓舞着中國詩歌翻湧着一浪又一浪新瀾。

  瞻觀位於丁蜀鎮東山坡下的古迹“東坡書院”,書院有東坡當年買田遺迹的橫匾,另一半闢為孩子們做校舍,名曰“東坡小學”!快樂的孩子們聽到鈴聲猶如一群小黃蜂或小蝴蝶飛旋湧入,真是令人感動又心下生羨,能在此讀書,何福之至!能身後遺下書院,何等垂蔭!我猜哪個成年人到此,都會復萌讀書之志,之願,寧願拋開人間一切,回復到樂陶陶的幽然山林中,讀上十天半月!多麼奢侈呀。由此不由羨慕生在唐宋,一生都可以做個“書生”,一介書生,一生讀書。

  為了陽羨之茶,逗留了五天,在陽羨,每天喝雪芽茶,早晨九點鐘用帶蓋子的大搪瓷缸滿徹了一缸,下午晚上還要補喝二三缸。怕的是過兩天回去了,再沒有太湖的水,怎麼徹得好陽羨的茶?喜聞茶針們被沸水激開的泡沫落下聲,湧起一陣眩暈人口鼻的濃香。以至常常誤了上街去,貪戀陽光從有巨大拉簾的賓館落地窗淌入,屋內浮動着茶煙裊裊和人影晃動的圖像。

  據載,蘇東坡曾於1074年第一次到宜興,其後漫長一生多次來過宜興,有資料說來竟過十餘次,也多次曾與友人商討在這裡置買田土終老餘生,(也曾買有一小塊田土)並曾想給皇上上表要求退居常州、宜興一帶,但其後由於政治上的原因被下獄,貶謫,一連串的厄運,使他退隱湖山的理想終於破滅。

  竊想,有一天老了,能否也學學東坡先人,來陽羨休息幾天,只是,那時是否比現在更車聲轔轔,還有陽羨好茶嗎,有可為令人安靜會兒的一隅?不知覺中,早已過了四十大截,當代人不敢稱老,因為競爭太激烈,人怎麼敢老呢?其實遠古也好,將來也好,人都有一老,老去心境雖隨時代和個人而異,但大體總有相似,東坡當年“買田陽羨”、也就是四五十歲吧,現代人壽命恐怕都長,大概到六七十歲再買不遲吧?東坡能在陽羨買田,做為現代人不能亂奢想,也不敢想有買田之夢。好在河山屬於公共,不必買(但願永遠屬於公共),且買一包陽羨茶聊以自慰。

  又低吟一次,再品再味:

  “ 買田陽羨吾將老

  從初只為溪山好”

  老而知老,老而如疾飛一枚落葉飄往遠山,順其造化,溶入故國和文化,融入佳山勝水,河山湖泊,——古人對這種老的認同觀不也何其高明曼妙嗎?

  (附: 蘇軾《菩薩蠻 陽羨作》:“買田陽羨吾將老,從初只為溪山好。來往一虛舟,聊從造物游。有書仍懶著,且漫歌歸去。筋力不辭詩,要須風雨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