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氣質美如蘭;你才華馥比仙;你天生成孤僻人皆罕。你道是啖肉食腥膻,又視綺羅俗厭;卻不知好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可嘆這,青燈古殿人將老,孤負了,紅粉朱樓春色闌!你看看寫你的詩——妙玉!這是薄命司判給你的:欲潔何曾潔,
雲空未必空。
可憐金玉質,
終陷淖泥中。
你本是一位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你“文墨也極通,模樣兒又極好”,你這樣一位女子,竟自小就拋卻塵緣,帶髮修行。是因為體弱多病也好,是因為躲避災難也罷,青燈古佛是你的宿命。在這裡,且拋開大觀園裡紛繁錯雜的時局爭鬥,也不理會這世上污濁落拓的百態人生,只寫你這位內心孤寂的女子。你只是妙玉,除此之外,更無任何。
攏翠庵品茶那次,我們不僅看到了你的愛潔成癖,超然雅緻,更可以想象你生活中的百無聊奈。大觀園中的女兒,閑來寫字畫畫,吟詩賞花,或者聚會玩笑,聊以慰藉被束縛的青春。而妙玉你,你所寓居的地方非寺即庵,每天於蒲團上面對佛像誦經禮佛,你也許會寫詩,作畫,然而玩笑卻是不可能的。即使對着好花圓月,也是一張不悲不喜的面孔。你必須學會自我排遣,比如採集梅花上的雪。這是一項精緻有趣的活兒,更可以打發無聊的時間。用埋在地里的梅花上的雪水煮茶喝,本是高雅至極,但只消一想到雪地里你那年輕孤單的采雪身影,徒添多少嗟嘆!
你的內心是孤獨的,身邊只有些婆婆丫鬟們。青春年少又富有才情的你,怎會不渴望朋友,渴望知己?你邀請黛玉寶釵到自己的住所另行品茶,讓寶玉用你自己素日用過的綠玉斗,正是出於你一片至誠之心。有多少人將這一段作為你對寶玉表示愛意的證據,在我看來確實不然。你在大觀園裡住了那些時日,難道不知道寶玉與黛玉二人的關係么?何況還有一個寶釵期待着“金玉良緣”的實現。你又在寶玉生日時派人發賀帖,確如寶玉自己所解:“因取我是個些微有知識的。”什麼“知識”?就是“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行為偏僻性乖張,哪管世人誹謗!”這些“知識”,正是他們反正統的心有靈犀之處,想來你內心之意,不過是結交快意世俗的朋友,不然又何須在帖子上註明是“檻外人妙玉”?
你太寂寞了。也許正是這種寂寞,成就了你的才華。沒有人跟你說話打鬧,書是你最好的夥伴。湘雲黛玉在凹晶館聯詩,你終於忍不住要大顯身手了。
香篆銷金鼎,脂冰膩玉盆。
簫增嫠婦泣,衾倩侍兒溫。
空帳懸文鳳,閑屏掩彩鴛。
露濃苔更滑,霜重竹難捫。
猶步縈紆沼,還登寂歷原。
石奇神鬼搏,木怪虎狼蹲。
最顱朝光透,罘愚曉露屯。
振林千樹鳥,啼谷一聲猿。
歧熟焉忘徑,泉知不問源。
鐘鳴櫳翠寺,雞唱稻香村。
有興悲何繼,無愁意豈煩。
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誰言。
徹旦休雲倦,烹茶更細論。
且不去解說這段詩中暗示了多少人物的命運,它是出自你之手,首先能體現出的,自然應當是你這位姑娘的生活和內心世界。一句“有興悲何繼,無愁意豈煩”似是寫不悲不煩,卻明明是欲蓋彌彰的效果;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誰言?文人自古悲秋,妙玉你何能免之,何況這正是悲秋的季節,傷春的年齡。但是孤傲如你,只一句“徹旦休雲倦,烹茶更細論”,就把一切都掩飾的不留痕迹,你依舊是不悲不喜。因為你是妙玉,高潔的妙玉,又怎能和常人一樣?
你想要保持潔凈,可是想尋一片潔凈之地,可謂是難中之難,可以說,這世上根本沒有一塊真正潔凈的地方。那唯一的點滴凈土,早已被菩薩所佔據,所以自來佛家便勸誡人們要看破紅塵,置之度外,領悟萬境歸空。於是你“太高人慾妒,過潔世同嫌”。你是喜歡莊子的,甚不合群,唯一的朋友便是寶玉和黛玉,你就像是一個習慣了走邊邊的女孩一樣,甘願徘徊在自己的世界之中,充分享受着你獨有的孤獨。
你自稱是“檻外人”,但實際上,你的一生都並沒有能夠邁出塵世的這道門檻。一邊是作為佛門弟子必須要有的心如止水,一邊是那如花美眷卻只落得似水流年,在夜深人靜之時,那是一種怎樣的感傷呢?
不禁想到了《玉簪記》中的陳妙常,她最終邁出了那道門檻,追到了秋江,獲得了塵世的幸福,而你呢?卻一直徘徊在那道門檻之外,你走不出那一步,或者說不屑於走那一步。
“我想他一聲兩聲,句句含愁恨。我看他人情道情,多是塵凡性。妙常,你一曲琴聲,凄清風韻,怎教你斷送青春?那更玉軟香溫,情兒意兒,哪些兒不動人?他獨自理瑤琴,我獨立蒼苔冷,分明是西廂形境。”
若也用這段文字形容妙玉你,未免褻瀆了你。然而那種凄涼,卻意境相合,妙常沒有斷送青春,妙玉你確是斷送了,以佛家的眼光,不知孰悲孰喜。只可憐妙玉你,最終也不曾潔,不曾空。
一個畸零人,一場孤獨的行為藝術。來去都悄然。;
雪落無聲。惟余茶心。空留一段曲子唱與後人哀惋:
氣質美如蘭,才華馥比仙。天生成孤僻人皆罕。你道是啖肉食腥膻,視綺羅俗厭;卻不知好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可嘆這,青燈古殿人將老,孤負了,紅粉朱樓春色闌!到頭來,依舊是風塵骯髒違心愿;好一似,無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須,王孫公子嘆無緣!
妙玉也許我懂你,或許我也不懂你。你只是奇書中的女子,我是走不進你的世界,你的人生……我只是在想,只是在想:別讓那顆孤寂的心從此或者永遠再孤寂着。有時我發現我只是喜歡古代的奇異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