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的屬性是憂鬱
南陽 諸葛玉兒
那年,一個冬日的午後,我騎車穿行於市區一些從未到過的小巷,並無目的,只是心血來潮。想要找到戴望舒筆下的《雨巷》,或者遇到那個結着愁怨的丁香般的女孩?
車子不經意間拐進一條四尺見寬的巷子,兩邊青灰色磚石縫裡長滿了綠色青苔。古牆的厚重和蒼老吸引了我的目光,然而冬日的蕭條和小巷的空寂也令我生出一絲驚懼。驀然間,一縷裊裊的二胡聲音傳過來,含着濃濃的憂鬱和凄涼,比阿炳的《二泉映月》更攝人魂魄。
當我從一種不可言喻的意境中醒悟過來時,發現自己不知何時竟循着音韻站在一堵矮牆的木板門外。 隔着門板縫隙望去,在一樹梅花下面,在皚皚未化的積雪旁,一位花甲老人,激動着他蒼老的手指,在兩根弦上飛舞。松香的粉末聚集在羊腸弦的周圍,蛇皮與筆筒結合后,招引來馬尾的秘密,在棗木的琴桿一側,山羊的細腸綳得那樣緊,使憂傷的拖腔變得沙啞了些。
我驚訝地聽着:幽咽的河水在薄冰下流淌,正如血液汩汩於血管中一樣......在激烈的起伏中,聽者的心與二胡的顫音強力地合著節拍。 我忍不住推開虛掩的門走進去,小院里或坐或站着幾個年齡不等的人。
“二胡”沉浸在自己的傾訴中,眼裡閃着渾濁的淚......聽旁人說:那是一把沉默的樂器,老人很久沒有碰它了。可是在這樣一個雪后的日子,他招惹了被冷落的二胡。他甚至有些哽咽了,最終不可抑制地抽泣起來。 梅花樹上幾枝冰凌落下來,碎了一地,我的心被強烈地一揪。
漸漸地,“二胡”的淚水幹了,高音區的顫音滑下來,渾厚的敘述着它們的祈禱。接下來,他開始用二胡訴說自己的生活,平淡的語調隱藏着滄桑,依戀,懷念和不舍...... 幾個老太太揩拭着眼淚,有個小伙卻希望二胡停下來,“拉一首《節節高》吧?”他也許想通過高昂歡快的調子召喚心中潛藏的舞蹈吧,但被長者呵斥了,他們需要感動甚至流淚。
原來“二胡”的老婆曾是個文藝人,在特殊年代因得罪上司被遊街示眾,善良愛面子的女人“臨走”時,把幾句話夾在二胡弦間:“不求同日生,不慕同日故,若是有來生,還當做夫妻。”撇給他一個咿呀學語的孩子,不料兒子八歲時又永遠離開了他。於是他像那把曾經喜悅的二胡一樣終日沉默了。他把妻兒埋在心底,在一年一度的清明時節,他的手指必定會回到弦上。他的愛在一年的沉靜中變得豐腴充實。他用二胡的聲音懷念親人......這老人的心裡凝聚着多麼深沉厚重的愛啊!就這樣獨自一人走過風雨人生。他說心中只有她,她從沒離開他半步,分分秒秒都陪伴着他。可也有人說他瘋了,因為他常常自言自語。
但無論如何,他的二胡確實遠近獨一無二的。人們難得聽他拉二胡,但每次聽到了就會不約而同聚過來傾聽……
此刻,二胡突然開朗起來,拉了一首人們從沒聽過的曲子。那是一段自然延伸的旋律,自地面向上升起,漫過人們的頭頂,纏繞在那火紅的梅花之間,向蒼茫的天空擴張開去。二胡仍在演奏,天色一下子明亮起來,矮牆上落的幾隻鳥雀,像聽話的孩子,規規矩矩地聽着...... 那個下午,年少的我一下子懂得了:愛的屬性是憂鬱!(註:這位老人後來成了我的老師,教我二胡、笛子和長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