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伯的紅房子
此次回鄉,我見到了大伯。
他正在那曾經給他帶來無限榮耀的紅色瓦房廊檐下,低頭弓背,斜身坐在小木椅上,不緊不慢地從發黑的蠶豆莢里噼噼剝剝地摳着蠶豆米。我踏踏的腳步聲,驚擾了他,抬頭、起身和我招呼。大伯眼神憂鬱,黯然無光,黝黑的面龐上,歲月走過的滄桑印痕,如刀刻斧鑿。
大伯的身後,是紅色瓦房,早就失去當年的光鮮,曾經的朱紅廊柱,遍布着油漆剝落的斑痕,星星點點。牆體經歷歲月的積澱,裂縫縱橫交錯,似乎搖搖欲墜。東邊和西邊,是鄰居巍峨氣派裝修考究的兩層小樓,鍍金的鋁合金窗戶和鎏金大門,熠熠生輝,彰顯着主人家道的殷實。夾縫中大伯的房子,則實在卑微。大伯自覺矮人三分。擁有一座與鄰人比肩的樓房,則成為大伯內心深處永遠無法解開的心結,因為,年逾七旬的他,實在力不從心。
二十年河東,二十年河西,世界變化太快。
上世紀80年代,大伯正值壯年,身材魁偉,力可拔山。粗重的青石滾,他只需兩手一抓一握,就能很容易地舉過頭頂,如舉一捆草個那般容易。依靠無人可及的力氣,大伯做起農活,得心應手,遊刃有餘。
大伯深知,莊稼一枝花,全憑糞當家。冬天,曙色微明,大伯就獨自背着辣條糞箕,在雞鳴狗吠聲中,逡巡于田間地頭家前屋后,找尋凍得硬邦邦的牛屎和狗糞。一塊動物的糞便,在大伯眼裡,簡直是一枚金黃的元寶,此時的大伯,便眉飛色舞,很欣喜地用糞耙勾入糞箕內。早飯開始的時候,大伯就挎着滿滿一糞箕糞便回到家中,身上,頭上,掛着一層白白的霜花。對待湖裡的莊稼,大伯講究精耕細作,根據墒情,恰當把握播種的深淺。經他耙過的土地,平實柔軟,土質細膩,從田邊經過的人,總說用篩子濾過。這樣的土地,孕育出來的莊稼,自然根正苗盛。不用說,湖裡最蔥綠繁茂的莊稼,準是大伯的。因此,大伯家每年收到糧食,總比別人多。
大伯還是一個出色的石匠。一塊形態極不規則的石頭,大伯只用鎚子敲敲打打,用鑿子劃劃刻刻,就能變得稜角分明,放在哪裡都恰到好處。,農事結束,大伯就常繁忙起來,村民們用石頭累豬圈,砌圍牆,修渠道,水庫護坡,大伯都是領銜人物,當然,大伯每天收益也最高,十塊八塊是常有的事。大伯的家境,在村中算是非常殷實的了。
於是,大伯和嬸娘決定,傾其多年積蓄,為他的兒子,我的堂弟蓋一座紅磚紅瓦紅廊檐的房子,昭示日子的紅火和家道的殷實。當房子落成之時,在噼噼啪啪的鞭炮聲中,大伯騎在屋脊頂,居高臨下,樂呵呵的向村民們撒下許多綴上幾個紅圓點的白饅頭,也撒糖果。那滿地撿拾爭搶饅頭和糖果的場面,至今回想起來,仍倍覺愜意。
這是村子里首座瓦房。它矗立草房的群落里,如一顆璀璨明星,使得大伯走在村中的任何角落,總會獲取村民的嘖嘖稱讚。那是大伯一生中最有成就感,也最為自豪的日子。
大伯一直認為,居家過日子,只要勤勞節儉,就會豐衣足食,生活康莊。至於,孩子讀書,那是可讀可不讀的,自己斗大字不識一筐,日子過得倒也紅火。因此,我那兩個堂兄,連小學都沒讀完。早早地跟隨大伯栽桑種瓜。
大伯不曾想到,今天的時代列車實在太快,無論怎樣精心伺候土地,它給予人類的回報,似乎已達到了極限。而有知識,懂技術,從土地上走出去的年輕人,每年春節回家,帶回個五萬八萬的,和家人籌劃着春天蓋樓的事宜。我那兩個堂兄,到外面闖蕩幾遭,都四處碰壁,折翅而回,只得蝸居在上世紀大伯蓋的紅瓦房裡,依靠幾畝薄田養家糊口,過着溫飽的生活。
已進暮年的大伯,不知明白否,自己到底輸在那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