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暑假了,我藉機到省城堂兄家玩了幾天。堂兄現在是省城一家企業的老總,儘管他有名有勢,對親戚朋友相當的熱情,對他的父親——我的大伯更是孝順。他告訴過我,大伯供養他很辛苦,他一定要好好報答他,讓大伯安享晚年。
我沒想到,到堂兄家時正好遇到大伯生病了。大伯不吃不喝地躺在床上,堂兄和堂嫂很着急,趕忙把他送到醫院。醫生給他作了全面檢查后說,大伯一切正常,這讓大家很是費解。
堂兄一家很忙,我便主動攬下照顧大伯的擔子。趁堂兄一家走了,大伯才告訴我,他沒有病,他的病根在心裡。接着他跟我講起了他的心事。
自從離開老家到省城來,已經兩個月了。這兩個月里,兒子一有空就開車帶他到處走動,幾乎跑遍了周邊的風景區和城裡熱鬧的地方。在家裡,兒子和兒媳對他都很孝順、體貼,什麼事情也不讓他做,說他以前辛苦了,現在只管享福。養兒如此,是作父母最大的滿足了。
起初,大伯很努力地想適應城裡的生活,跟兒子一家去吃什麼大餐,去喝夜啤酒,去參加什麼派對,見過很多以前沒有見過的,吃過了很多以前沒吃過的,他覺得城裡的生活太豐富多彩了。但當兒子一家上班、上學后,家裡很是冷清,他只好翻來覆去地看一些不大看得懂的電視劇,常常把眼睛看得澀澀的。這時他就關上電視機想找些事做,但家裡那些現代化器械都很陌生地瞪着他。實在無聊,他打開門走到外面,想找鄰居聊聊,但所有鄰居的門都緊緊地關閉着,整座樓顯得非常安靜,像是一座空樓。大伯只好走樓梯到街上去,本來有電梯,他不想乘坐,他不喜歡裡面那種沉悶的感覺。街上樓房林立,但在他眼裡全都是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樣子,一點也不像老家的土地具有親和力。街道上,全是川流不息的人流、車流,把街道塞得滿滿的。他擠在人流中,漫無邊際地走着,時不時被人推過去搡過來,讓他無法伸展手腳。儘管身在茫茫人海,但沒有一個他認識的人,沒有人跟他說話,他如置身孤島,感到無比孤獨。他感到他面前有一堵牆,把他隔在這座城市之外,雖然看不見,摸不着,但又確確實實存在。他不由思念起老家來。
一說起老家,大伯就顯得熱血澎湃。老家的房子是青石瓦房,雖然沒有城裡的樓房高大敞亮,但卻冬暖夏涼,住起來很舒適。家鄉的那塊熱土更是他祖祖輩輩生活的地方,因為有了那方水土的滋潤,從那裡走出了許多傑出人物,兒子就算其中一位。從小大人就告訴他,土地是農民生存的根本,是農民的命根子,無論如何不能丟了它。因此他打小就對土地產生了一種敬意,決心長大后守護好祖輩留下的這一片片土地。自出生到現在,他在那裡已生活了近60年,對那裡的一草一木,山山水水,人情世故,以及每一塊土地,他都了如指掌,他人生中的幾件大事也都是在那裡完成的。
這時,他眼中出現了一個扎着長辮子的姑娘,姑娘20歲,1。6的身高,略顯瘦的身材,穿着一件粉紅色衣服,輕盈地向他走來,這就是他的對象。他們兩個既是同學,又同住一個生產隊。平時,天天在一起參加生產隊的勞動,一起播種,一起收穫,如果遇上力氣活,他就會上前相助,天長日久,就相互產生了好感。勞動間隙,遞上一個溫情的眼神,不僅會讓對方的疲勞頓消,還會讓彼此溫暖一天。時間一天天過去,他們的感情不斷在升溫,田間、地頭,既是他們的勞動場所,也成了他們戀愛的天地。眼看又一季糧食成熟了,他們的愛情也到了收穫季節,一個秋天,他們走進了婚姻的殿堂。婚後,妻子的溫柔賢惠得到了充分體現,不僅孝敬父母,對他也體貼有加,他感到從未有過的幸福。他覺得,是土地賜與他的這一切,於是他對土地更是心存感激。
婚後幾年,土地開始承包到戶,周圍很多年輕人都拋棄土地出門打工掙錢了,但是他怎麼也不願意離開深深依戀的妻兒和土地。他和妻子把分來的幾畝承包地的邊砌得高高的,以避免水土流失,隨時都注意給土壤補充養分。他們在地里種玉米,種麥子,種油菜,種水稻,種蔬菜,種瓜果,種花生,簡直是應有盡有。平時絕大多數時間他們都在地里忙碌,施肥,除草,捉蟲,就像對待自己的兒子那樣,密切關注自己親手種下的那些瓜、那些果、那些糧食、那些蔬菜的成長。發芽時他會為之欣喜,開花時他會為之沉醉,結果時他會為之痴迷。他們的辛勞沒有白費,土地也給了他們豐厚的回報,無論種什麼都比別家的個兒大些,籽粒飽滿些,他感到土地和人一樣是有感情的,你怎樣對它,它也會怎樣對你。他還覺得,土地很神奇,地里什麼都能長出來,極有限的土地卻養活了無數的人,很難想象,要是沒有土地,人類靠什麼生存呵。他在心裡說,我們可要好好保護有限的土地啊!
在農村這個大環境中生活,大伯感到很愜意。白天,和妻子在地里幹活,扯着嗓子和鄉鄰天南海北地閑扯。晚上,與妻子依偎在那張鋪有稻草的床上說些悄悄話,然後枕着蛙聲蟲吟入睡。一日三餐吃自己種的糧食,自己種的瓜果蔬菜,既新鮮又可口,現在回想起來,可比城裡的耐吃多了。這種日子比起城裡那些忙於奔波的人們實在是太幸福、太甜美了。他記得電視里曾經播出過一首歌《冰糖葫蘆》,裡面有一句歌詞他記得很清楚,“把幸福和甜穿成串”,他認為他現在的生活就是這樣子的。他希望這樣的日子能無限期的延長,再延長。
幾年前的一場車禍打破了他寧靜而幸福的生活,他的妻子在一次趕場回來的路上被一輛貨車撞死了,知道消息的當時他差點暈死。他把妻子葬在她熱愛的包產地旁邊,讓妻子天天都能看見這塊土地,也能看見他,他也能天天看見妻子。自此,他每天除了一如既往地要在承包地走上一趟外,還要在妻子的墳前坐上一陣,告訴她地里產什麼了,他又做什麼了,他覺得妻子根本沒有離開他,她正在默默地聽他說話呢。其間,兒子多次回來要接他去省城,他都沒有答應。後來,他得了一場重病,兒子就堅決不再讓他一個人在農村生活了,兩個月前把他接到了省城。
這兩個月期間,大伯一日比一日想家,想念老家明靜清麗的天空、清新的空氣、吃了多年的粗雜糧、沒有污染的蔬菜、相處和睦的鄉鄰、承包地里的莊稼。地里的莊稼已有兩個月沒有除草了,兩個月沒有澆灌了,不知它們還好不好。摸慣了鋤把犁頭的手突然停下來,老是感到痒痒的。他很思念他的妻子,兩個月沒有去看她了,不知她會不會怪他。他覺得人好奇怪,一上了年紀就特別戀舊,很難去適應新的生活,儘管這種生活是很多人嚮往的。他覺得自己就像一株被種在花盆裡的草,原本在地里長着的時候很茂盛,種在花盆以後,雖不再經歷風雨,時時有人澆灌,但它就是沒有原來長得好。沒有土地的滋養,失去了在大自然中生存的自在,就像魚兒離開了水,它怎麼能長好呢!
由於思念太切,大伯吃的飯越來越少,晚上越來越難以入眠,身體明顯瘦了一圈,弄得兒子一家以為他病了呢。大伯說,他再難以忍受這種心裡上的煎熬,他決定,明天無論如何也要對兒子表明心跡。
大伯的傾訴深深打動了我,我眼前浮現出一副場景:大伯像出籠的鳥兒,歡快地扇動着翅膀,向著那塊他熟悉的土地飛去。看見那裡的山了,看見那裡的水了,看見那裡的莊稼了,他像一個小孩,急切地撲入母親的懷抱……我不假思索地對大伯說:“我支持你的想法,明天我們一起走,回老家去。”
我在心底里願大伯,在那塊他深愛的土地上,“把幸福和甜穿成串”,直到永遠、永遠。
大伯的心事 標籤:感恩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