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朱自清的文學視角,僅“背影”就能將父親的偉大無限擴大。我,沒有華麗的辭藻來渲染父親的偉大。我的父親,平凡無奇,不苟言笑,對我們仨子女的成長從不過問,至少我覺得他是一位“冷淡”的父親。因為他的平凡,我只會用平凡的文字記錄他在我心中的摸樣
記憶中的父親常年在外奔波,每年偶有幾次回家,總是背着一隻令我們仨無限期盼的雪白編織袋。似乎它有魔法,能變出各種水果,有時我想之物都在其中。每次歸來,他眼神中從不流露“思念家人”的神色,只是靜靜地坐着,看着我們仨你爭我搶。唯有一點要求,必須奶奶動嘴之後,她老人家點頭解封我們才能放手一搶。幼時無知,父親的這一唯一要求是要我們學着尊老、敬老。
從小到大,家裡從無爭吵之聲,父親對於母親的決策是絕對的執行者。為此,我心中的父親多了“懦弱”之色。大至家庭生計、小至農田瑣事,一一聽從母親。漸而,我們仨只知有母便是天,父親只是家中一個可以被忽略的成員。偶有爭執,父親依舊靜靜坐着。長大之後,我將幼時之惑問道,父親淡淡說著:“你母親為了這個家不容易。”簡單之極的回答,我竟淚流滿面。父親沒有上過學,這是他能想到的對母親的最真摯的“告白”。“懦弱”的父親竟讓我心生:將來的他一定要如父親般能包容我的任性。父親的“懦弱”也教育着我們仨要有容人之量。
漸漸長大后的我,從與父親長年一起工作的叔叔口中得知,我的父親是遠近聞名的“聰明”之人。父親的工作是燒炭,每每燒炭前總要跟老闆估摸一下整座山的出碳量。身為領頭人的他,總能略施小計讓老闆在心服口服之下多出錢,讓一起幹活的同伴多掙錢。父親的“聰明”壯大了他的燒炭隊伍,最終因為人手不足,他將母親也帶出幫忙,我們仨成了無人問津的“孤兒”。也正因此,在若干年後的一天,我們從母親口中得知了父親的另一“聰明”之處:印象中的父親是煙酒不沾的,我們仨也習慣於父親不喜歡煙酒的想法。母親在與我們聊父親的時候告訴我們,父親的酒量不錯,在家不喝酒是因為你們仨。他常在外面說,我家中有三個娃等着我賺錢,哪有閑錢抽煙喝酒?父親的話總是那麼直白,令我們仨都不禁落淚。我們“聰明”的父親,為了我們仨,真心的苦了一輩子,幾乎沒有瀟洒生活過一天。
不知從何時開始,“冷淡”“懦弱”的父親成了我們仨的靠山、家裡的精神支柱。沒有人忽視他的存在,他,就是我們的主心骨。人生如若能就此持續着,那該多好。看着習慣於靜靜坐在家門口的父親,我們從未想過有天他會消失。高三,我討厭的高三,寧願記憶中不曾有過的高三。就在那年,我偉岸的父親病倒了,而我們全然不知。
周末的一天,因為學校要求補課,我未在寢室。父親早已到校,守在教學樓梯口靜等着我下課。事後得知,父親足足等了我三個小時。下課鈴響,走到樓梯口的我,看到疑是父親的身影而不敢上前:因為我的父親肯定不會到校看我,因為他是冷淡的。聽着“麗”的叫喚,我確定了那是我的父親。因為除了他,沒有人如此喚我,儘管次數不多,但我印象深刻。眼前的父親已消瘦無比,我是有多久未見父親?健壯的父親怎麼突然變成這樣?父親依舊靜靜地站着,靜靜地說著:“這幾天感覺身體不舒服,就來看看,順道看看你。”“你可以上來找我,幹嘛在這裡傻等?”我急躁的脾氣跑了出來。父親還是靜靜地回答:“怕耽誤你上課。”向來任性無知的我,真正的成長現在回想起來就是父親的這句話。他靜靜的回答,讓我有種暴風雨來臨的預感。因為檢查的緣故,父親在磐多待了幾天,直至那天母親匆匆趕來。我的預感成真了,我的靠山真的倒下了。我該怎麼辦?我的母親,我們仨該如何生活?母親回去之後我承擔了照顧父親的責任,每每放學我就直奔父親住處,看着日漸消瘦的父親,我感到了恐懼。由於作息的失調,課堂上我總是萎靡不振。這裡特別要感謝我的政治老師周賽晶老師,她發現了我的問題,曾言出錢讓我請個人照顧父親,我婉言拒絕了。當時心存恐懼的我有了一絲希望。
直至我高考結束,父親才開始隨母親四處求醫。一次次的檢查,一次次醫生的無能為力,父親絕望了。求醫歸來后的父親,眼神里沒有了鬥志。暗淡無光的眼神、面如土色的神情,黝黑的頭髮也被白髮佔據了。我偉岸的父親放棄了求生的慾望,每天對我們仨重複着他的囑咐、他的不放心。都說父親的病會傳染,可我們仨不信,吃住都與父親一起,父親常推開我們,擔心傳染給我們。可我們就不信,一次次的推開,我們就一次次的回頭,父親妥協了。望着我們仨,父親不舍之情愈加濃厚,正是這不舍燃起了他求生的慾望。父親開始遵從鄉間土方,苦澀無比的藥味我們都逃之不及,但父親一口而盡。都說良藥苦口,可這苦口的並非對症之葯。父親的病情沒有好轉的跡象,人卻更加虛弱。父親再一次無耐的放棄了,他又開始了每天無休止的囑咐:家裡的玉米該收了,挑谷的筐破了該買了,老大該成家了… …最後,父親食不下咽,只能以米水度日,瘦骨嶙峋的身軀讓人不忍目睹。此刻的他還想着我們,擔心我們的擔心,他總是背過身子休息,讓自己面對着牆壁,不讓我們看着他的無奈。
大一的國慶節,帶着父親喜歡的糯米糕我回家了——儘管此時他已吃不下。父親等我多時,第一句話便是:麗,學校還習慣嗎?接下來的幾天,我都緊守父親床前。不知為何,從不戀吃的父親想起了很多他以前從不吃的食物。面對父親的要求,我很欣喜,我的父親終於能為自己喜好所想了。假期結束不久,母親便打來電話,我那不詳的預感又冒起:“媽,家裡沒事吧?”“沒事,你回來就是了。”僅此一句,母親匆匆掛了電話。沒有想到父親會悄然離世,因為可以見到父親,我的心情很不錯。未進家門前遇到表姐,我還笑容滿面,卻不曾覺察他們臉上的怪異神情。一進家門,看着家裡忙進忙出的人影,我的心空了。2004年的秋天,那年,我的父親年僅49歲,我,19歲。
現如今,我已27,我的父親,若你健在,也該57了。在您離世至今的日子了,你從我們的生活中徹底的消失了:母親從不談及您的過往;我們仨也不輕易提及您;您的生辰死忌我們才會祭拜。父親,如若您能聽到,請原諒我們全家的冷漠。我們不敢,您是我們的死穴。
父親,您應該是上天派來的天使吧?陪伴着母親把我們仨拉扯大,看着我們能獨立生存,您也就放心的回到天堂了吧?天堂的生活好嗎?此刻,您能瀟洒地、無憂無慮的生活了嗎?
父親,打小您就默認了我看電視入睡的習慣,當您確定我已入睡就會抱着我上樓。其實,您不知,我並未入睡,而是故意為之;每次全家外出看戲,您的肩膀就是我的專座,為此我喜歡上了看戲;還記得我將老大趕出家門一事嗎?有此舉不為別的,只想讓老大明白我才是您的心頭肉。因為您的縱容,我越發的肆無忌憚,成了家中一霸;因為您的容忍,我有些無法無天。您不在,誰來替代您的縱容?
因為您,每每坐車,我養成了“審視”每個人的習慣,寄希望於某天能在人群中看到一張熟悉的貌似您的面孔。都說人有相似,這麼多年了,跟您相似的人在哪?為何我不曾遇見?遇見,又會是怎樣一個場景?我定會奮然奔向您,抱住您,我有多久沒抱您了?
不知是否冥冥中註定,此刻我才發現,明天是您的忌日。我親愛的父親,我們一切安好,切勿挂念。
您的心頭肉
麗
2012.10.17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