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老大山人
一斗煙,兩斗煙,那煙斗里那小段金黃色的旱煙,好像從來就沒熄過火,一直一明一暗地燃燒着,在太陽的光圈裡閃着亮點。從他胡茬濃密的嘴角噴出來的青灰色的煙團在土地潮濕的空氣里縈繞,像一大把染了色的繭絲在輕風中飄逸。在某一時段,他會把鋤禾使用的鋤頭放倒在那壠泥土之上,就讓滿是泥巴的屁股坐在那根木質鋤把上,讓疲勞的身子略作休息,將那根隨身不離的煙斗搗出來塞上一小段金黃色的旱煙點着,就半眯着眼,望着泥土之上的禾苗,巴噠巴噠抽着,讓濃烈的旱煙帶來全身的快感。
這塊土地,是他生命的全部。
16歲那年,他扛了一把鋤頭跟在母親身後,感覺很新鮮,看見莊稼在土地一片綠色,他第一次舉起了鋤頭。他將一根雜草小心地從禾苗根部鋤掉,抬起頭,對着在一旁教他勞作的母親說:"哈,我說過的,我會幹地里的活嗎!"
這種快樂的勞作讓他整整一天都處在愉悅之中。從那天過後,他沒有像往常那樣隨夥伴們去放牛遊玩,把鳥蛋搗回家讓母親放在鍋里煮,而是重新回到了昨天幹活的那塊土地里,繼續昨天的事情。這塊土地後來像一根繩索一樣,捆住了他的身,也捆住了他的心,讓他無法離開半步,用一生的時間來斯守着它,侍候着它。
沒有什麼事情,能有這塊土地厚重。"土地是有靈性的。"他後來對他的兒子說,"只要你對它好,它就會對你好。"
他對土地一直保持着不同一般的感情,這種感情是真實的,厚重的,沒有半點虛假的成份。他對土地的熱情始終伴隨整整一生。在他的心目中,這塊土地不僅是生活的根基,更是生命存在的意義。所以,他永遠希望自己留在這塊土地里。在一年四季里,在天晴下雨天,他用自身的淳樸和忠實,讓這塊土地播種,讓這塊土地收穫。
他其實是一個很瘦弱的男人,最容易被歲月和時光侵蝕,所以很早看上去,就顯得蒼老,面容像是那棵老樹的外皮。那一年,他跟隨媒人去相親,在茶館的一個角落坐着,女方的母親問他:"你的弟弟怎麼還沒來?"那一年,他其實不到二十歲。那一剎那間,他的手腳不知放在哪兒。一回到土地里,他就顯得很是從容,舉手投腳之間,都是那麼的細膩,嫻熟,顯示了老農夫的本色。他常常會坐在那兒,抽上旱煙,欣慰地看着他耕種的土地,在陽光下,在他的眼前,一天天的改變模樣,莊稼朝着他希望的願境成長。有時候,他那張溝壑縱橫的臉上,到處都藏着滿意的笑意,好像自己是位藝術家,在這張發黃的宣紙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筆墨,萬世永存,值得欣賞和慰藉。
土地里總是彌散着生命的氣息。這是四川丘陵地帶一個很普通的村莊,這個村莊穿越時光遂道,繁衍着新的生命,就像那塊土地,從來就沒有荒涼過。這生命就像土地,只要有新的種子發芽,就會有新的禾苗成長,帶來豐收的景象。某天他睜開眼來,聽見的是一個嬰兒的啼哭,他的心就跳躍,就像看見辛勤勞動的土地,種子已從泥土裡出來那麼興奮。他就知道,自己的根,是真真實實在這塊土地了。
是的,要把自己的根深深扎在泥土裡。他更加辛勞了,每天起早探黑,都在那塊土地里,侍候他的莊稼,讓收穫的糧食,養活他的婆娘,兒女。就這樣,也許土地生來就是為了他而存在,也許他一出生就是為了這塊土地。1984年6月4日,那個小村莊通往那塊黃土地的泥巴的土路上,一口棺木被好幾個人抬着,他辛勞了一輩子,被生活折磨,這會總算放下了這些事情,安安靜靜躺在裡面休息了。
他是我的父親。59歲那年因胃癌去世,留下六個兒女。我們弟兄姐妹,把他安埋在那塊土地里。只有這塊土地,才是他最好的歸宿。
是的,一個人的土地,我父親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