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有陰晴,月有圓缺,人生也會時而暖風徐徐,時而寒風瑟瑟。但記憶則很偏執,有人滿腦子的冰天雪地;有人則經歷了狂風暴雪也能記住那偶然給她一絲暖意的星星之火。我的一位朋友正是如此。
她是我中學校友。在校時相知不相識,只聽說她是幹部子弟。當她的母親受迫害致死時,心裡真的為她疼了一把。因為我看見不認識的小孩哭着找媽媽都會心疼,何況她是我的同學!但凡經歷了大災大難的人,都憤世嫉俗,待人冷若冰霜。我的朋友恰恰相反,不管什麼時候見到她,那雙宛如月牙的眼睛和甜美清亮的笑聲,都能給你一縷春風、一線陽光,不知道的人肯定以為她是蜜罐里長大的。我也詫異她的心態怎麼如此平和?後來在一次徹夜長談中解開了我心中之謎。
那是一次全省工作會議,老同學偶然相遇,住在一個房間,免不了談天說地,聊學校同學,談家庭人生,當說到母親時,她流淚了,那是對母親的切膚之痛。她說,如果母親只是平凡的教師,她會跟我一樣至今還有母親的呵護。
“你離開母親后是怎麼生活的?”我小心翼翼地問。我不忍心揭她的傷疤,但我確實想知道。同時也做好了她怨婦似的抱怨的思想準備。但她沒有,她給我講了幾件事,讓我記憶猶新。
父母親關進牛棚不久,哥哥姐姐都下鄉了,她因不夠年齡暫時留下和8歲的弟弟相依為命。一天,弟弟清晨出去深夜未歸。她心急如焚地滿街尋找。有兩個小朋友說,他們扒貨車去秦嶺玩,回來時車到寶雞未停,弟弟着急跳車了。她懵了,跌跌撞撞地跑到大街上。街道靜悄悄的,昏黃的路燈站成兩溜虎視眈眈地怒視着空蕩蕩的馬路,讓人望而生畏。怎麼辦?父母出事後,許多熟人遠離了她們,誰又肯幫忙呢?情急之中想起一位因病留城的同學,她抱着試試的態度找到她家。沒想到她二話沒說跟着她就往火車站跑。車站裡人來車往,她們伸長脖子在人縫裡尋找,哪有弟弟的身影!值班師傅說是有個小男孩跳車摔暈,醒來就走了。她們轉身又往家跑。弟弟面色蒼白地躺在床上,看見她指指掛在牆上的書包,裡面是兩個青蘋果,那是弟弟帶給姐姐的。她的淚水奪眶而出。同學說別哭了,快去醫院吧。
醫院裡大字報鋪天蓋地,卻看不見一個穿白大褂的人。突然有人把他們推進一間屋子順手就把門關上了。進去才看清是曾經給他們看過病的大夫。大夫診斷弟弟是腦震蕩,開了三付中藥,並囑咐不好再來,千萬別暴露自己的身份,也別說是誰給你們看的病……姐弟倆談起往事時,首先想起的總是那個同學和大夫。
弟弟總說頭暈,她心裡害怕極了。如果爸爸媽媽在就好了。可是他們在哪裡呢?她真想大哭一場,但她不敢,別人會說她對現實不滿。她也不能哭,因為她是姐姐,必須表現得勇敢些,弟弟才有依靠。這時,她碰見了鄰居伯伯——一位工人。她已經習慣熟人看見她裝着沒看見,沒想到他卻走近她,悄悄問她想不想見爸爸。聽說能見到爸爸,她高興得說不出話來,只是拚命點頭。於是她按約定的時間地點看見了爸爸。爸爸和一群帶白袖章的人排着隊從她眼前走過,她真想大喊一聲撲上去,告訴他弟弟病了,然後拉着他一起回家。可是她不能,她和鄰居伯伯約好只能看不能叫的……鄰居伯伯在她最困難最無奈的時候讓她見到爸爸,就像給她吃了一顆定心丸,心裡一下子就踏實了。
見到爸爸就更想媽媽了。可是她怎麼也沒想到自己永遠也見不到媽媽了。當兩個帶紅袖章的人沖她大吼“限你們今晚收屍,否則扔到山上喂野狗”時,她頓時傻了。父親失去自由,哥姐們離得太遠,你讓一個13歲的孩子怎麼辦?!她懵懵懂懂地找到沒過門的嫂子家。嫂子的父親是菜農。他本來不同意這門婚事,理由是親家的門檻太高。親家落難后,有人勸他趁機放棄這門婚事,他卻說:不能做那沒良心的事。當她找上門后,他說:有叔在,別怕!他連夜找人打棺材、縫老衣……朋友說:母親是穿戴整整齊齊走的。每當想起這件事心裡有欣慰,但更多的是感激,感激嫂子一家……
她下鄉后,牽挂孤苦伶仃的弟弟,常常被噩夢驚醒。同學們勸她回去看看,回來時把全組8人當月的糧票取出來。她取出糧票後去買點心,想順路看看舅舅。這時,她發現糧票不見了,翻遍衣服的口袋,又從商店到糧站的路上找了無數個來回,連影子都沒有。240斤糧票,在那個年代,可不是小數目。她哭得天昏地暗、兩眼發黑。舅舅說:娃,別哭了,等麥子下來舅舅幫你還。舅舅把她送回了知青組。同學們看到她兩眼紅腫莫名其妙,當弄清原因后都輕描淡寫地說:丟就丟了,哭啥呀!彷彿丟的不是一個月的口糧,而是一塊可吃可不吃的小餅乾……她說每當想起此事,心裡就有一種東西往上涌,涌到腦門時,眼睛就濕潤了。那是感激。她不僅感激同學們的慷慨,更感激他們對自己的信任……
災難留在記憶里的不僅僅是一灣秋水、一掛冰凌,往往是皚皚雪山、漫漫冰川。而我的朋友卻給冰冷的記憶增加了溫度,那就是感恩之心、感激之情!
記憶的溫度 標籤:青澀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