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瘋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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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鄉門前是條河。東風吹過,小河水緩緩向西流去,當落日的餘暉柔柔地灑向瑩瑩的綠波,水面上便泛起粼粼的波光,好似灑滿了細碎的金子。鄉村的人們依水而居,自然生活起居離不開這條河。幾乎家家戶戶都會在自己的一畝二分水面上架一座水碼,簡單點的就在水上鋪幾塊木板,講究些的鋪的則是水泥樓板。不必很寬,卻要長一點,恨不得能伸到河對岸。洗洗衣服,拉拉家常,說說笑笑,女人們潑辣的爽笑脆豆般的竄進清清的水裡,引的水底的魚兒好奇的浮出腦袋,卻也驚散了河面上閑適的鴨群,撲棱着翅膀逃開了,身後劃開道道水波。

  最近,水碼上的女人們一直在談論着一件事:聽說瘋奶奶的男人和兒子要從台灣回來了!

  聽村裡上了年紀的老人們說,瘋奶奶的男人小名叫盧三,年輕時跟在蔣介石後面當兵,還混得個不小的官兒,可惜國民黨終究沒幹得過共產黨,蔣光頭逃到台灣,也把盧三帶在身邊。可就苦了個剛結婚沒幾年的媳婦,自打跟了這個男人,廝守在一起的日子用天數覺着太少,也只能按秒來算算了。好在撞門喜趕緊趕慢生了個男伢,取名強生。一個人帶個孩子雖不好過,可日子還是有盼頭的,男人時常捎來家信問寒問暖,點點墨滴難掩相思的煎熬,也常寄些東西回家,托物寄情,女人懂他,每每收到,總會樂上好些日子。

  女人又如期收到了男人的家書,請老先生幫忙讀了讀,老先生告訴她:“你家盧三說,今年回來過年,叫你把他的衣服拿出來晒晒!還吩咐不要讓外人知道!”喜訊來的太突然,女人懵了,又醒了,她終於盼着了,她恨不得沿路告訴:“我家盧三要回來了!”可她聽男人的話,怕萬一走漏了風聲,被共產黨逮去。

  自那天後,只要天好,總會看到她家屋檐的牆角邊曬着一雙男式的軍用皮鞋,偶爾旁邊也會放上幾雙女人的繡花鞋。

  盼着,盼着,終於到大年三十的日子。這天,女人穿上了結婚時的紅襖,胸前的襖上盛開着兩朵牡丹,襯得女人的臉也如牡丹一般,櫻桃般的小嘴,油果樣的頭髮,還有三寸長的紅繡花鞋,鞋頭上綉着兩隻鴛鴦,活脫脫一個急等的新娘。然而,這年根歲底的,誰也沒這閑工夫在意她的這身打扮。除了隔壁的搖頭奶奶,閑的沒事,扯上了寡話:

  “強生媽,明天才過年呢,你記錯了?還是穿的花里胡哨的要勾個男人陪你過年呀?”“你沒屁放,差兒不多的男的我還看不上呢?還抵不到我家盧三腳丫里的垢呢!”

  “有人幫你填塘還嫌好嫌丑的!”搖頭奶奶說個字搖三搖,眼睛一蔑走開了。

  從日出盼到日落,路上看看,家裡轉轉,女人終於體會到了什麼是度日如年,什麼叫魂不守舍。天黑了,竟忘了把那雙軍用皮鞋收回家,等她再從路口回來時猛然看見了,寶貝似的把鞋捧在懷裡,小心地用手擦去沾上的露水。

  聲聲的爆竹送走了除夕,迎來了新年,除了強生,村裡的孩子們早早就端上財神盒子送起了財神,大人們也喝了饅頭紅棗茶,串門拜年走開了。小村裡一派祥和熱鬧,誰也沒有在意村東盡頭的那間小屋和小屋裡的女人,還有個叫強生的孩子。

  幾天後,搖頭奶奶散布了一個驚人的消息:強生媽瘋了,強生被盧三帶走了,去了台灣!大伙兒都覺着這笑話有點離譜,說說也罷,就散開了,除了那個看過信的老先生,多少見過世面,懂時事,也許他早就看出了什麼。

  這是很早以前的事,具體哪年哪月誰也沒有記住,只知道是強生被帶走後沒幾天女人就瘋了。從我開始記事起,村東頭就有一間小屋,門一直開着,屋內除了一塊門板平放在地上做成的床,還有一張小方凳,不再有第三件家居物品,每次經過那間小屋,一般大的孩子們都會衝著門大喊:“瘋奶奶!瘋奶奶!”可從沒有人回應。孩子們常好奇地把頭伸進去看看,幾乎每天瘋奶奶都躺在床上,朝里側卧着,除了滿頭白髮,從不曾看見她的臉樣,床邊的地上總是齊刷刷地放着一雙軍用皮鞋和一雙紅繡花鞋,偶爾看到小方凳上放雙碗筷,都是好心的鄰居送來的。

  村裡的人們依然忙碌着自己的忙碌,誰又會去在意一個瘋子呢?除了我們這群天真無邪的孩子而已。至於問起瘋奶奶是什麼時候死的,怎麼死的,幾乎沒有人知道,餓死的?病死的?瘋死的?只記得是村裡幾個大勞力把她抬到堤岸上埋了。

  日子又過去了很久,那天早早的,上學的時候,看到村裡來了幾個金髮碧眼的外國人,還有十來個西裝革履的男人,沿着河邊的路慢慢往東走,不時有人扛着攝像機咔嚓咔嚓照個不停,村裡的長者不停地介紹着,話里話外說的都是瘋子:

  “可憐呀,硬是被氣瘋的。”

  “天天除了喊強生就是念盧三,不曾聽她說過第三個名字過。”

  “不要看她瘋了,脾氣還就古怪了,從來不和男的坐一張凳。”

  ……

  水碼上的女人們也悄悄議論着:盧三真的回來了,強生也回來了!可惜瘋子死了!

  撥開門前叢叢荒草,走進村東頭那間獨扇門小屋,冷清得甚至有些幽深恐怖,蜘蛛網結滿了小屋,灰塵早已落滿了那張木板床和小方凳。人群中走上前一位頭髮花白的老人和一位中年男人,眼睛里噙滿了淚水,老人默默地站在床邊,許久,許久,又輕輕地掀開床板,他看見——床板下整齊地擺放着一雙軍用皮鞋和一雙紅繡花鞋。透過落滿的灰塵依稀看到那對鞋頭的鴛鴦。老人輕輕撣去細密的塵埃,像要撣去半個世紀的滄桑,良久,他哽咽着說:“槐花,我接你來了!”

  今年的槐花早已落盡,來年還會串串掛滿枝頭,可這個叫槐花的女人卻不知隨着哪一年的槐花悄悄落入這深深的泥土,永遠地離他而去!

  幾天後,瘋奶奶的男人和孩子走了,帶走了槐花的墳頭上的一捧土,他說,台灣的家小院內栽了一棵槐樹,長了也有五十年了,他要把它灑在槐樹下,讓他的槐花天天陪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