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閑不是什麼事也不做,游游吃吃、坐坐眠眠;悠閑是在一個舒適的環境里,靜心凝神、從容不迫、隨心所欲、自由自在、悠然自得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悠閑是自己喜歡做什麼事就做什麼事,沒有任何的指令和調遣。當然,游、吃、坐、眠也全都是事,而且都是要事,是大事,而且真要想游得盡興、吃得隨意、坐得暢快、眠得舒坦,當好一個稱職的“油漆(游吃)匠”、“榨面(坐眠)工”也是極不容易的事,而且……我宣揚我的觀點。
三叔不大耐煩地反問,什麼悠閑,而且,而且誰不會呀?我說,不。真懂悠閑的人不多,真會享受悠閑的人更少。悠閑,不會“送貨上門”,不能“坐享其成”;悠閑要“相機而動”、“主動出擊”,悠閑要靠自己努力去“享受”;享受悠閑,要“豁達”,能“放棄”,會“爭取”。不然,你就與悠閑無緣!
我三叔就是與悠閑無緣的人。他這輩子總是離悠閑遠遠的。近日裡,聽我說道說道悠閑的妙處,似乎也心有所動,但是,真要實行,卻怎麼也找不着門路。三叔大我2歲,我們叔侄都是近花甲的人了。他大學畢業,留校當教師;當了教師,進電台;進了電台,又轉入機關當一把手;後退居人大,在人大幹不了一年,自以為滿腹錦綸,大材小用,主動下海去了一家私營企業出掌副總裁,結果,憑着他自譽在“實踐”中“練就”的那一套“本領”,進企業根本派不上任何用場,他那些“大而無當”的指示,在企業不說有害,至少無益,根本“裁”不了什麼“決”。只好被人家“擱”起來“涼”在一邊;沒事幹,只得回家;回了家,整日唉聲嘆氣,自覺顏面丟盡,外出連公交車也不敢乘,生怕碰上熟人……我叫三叔放鬆點、放鬆點,學會享受悠閑,可他的神經老是綳得很緊,根本不知悠閑為何物?半點放鬆悠閑不起來。
我問:三叔,回了家,你總“身該由己”了吧?
他答:想是“人在江湖”久了,心仍回不了家呀……
三叔比不得我。我一生,風風雨雨,跌跌撞撞,自強過,奮鬥過,起點不高,終點不低,腳踏實地,適可而止:1966年高中畢業,革“文化命”革去我上大學的機會;下農村,貧下中農推薦我當“民辦老師”;苦熬多年,“民辦”熬成“公辦”;教學生數學的同時,偷偷發展了自己的寫作愛好,能於各級報刊常掙得點版面露臉,出了點“名”,於是學“毛遂自薦”進了市府搞文字;苦苦奮鬥10年,出了個人專集,加入作家協會;獲得社會青睞,便主動跳槽出來,專職替一位實業家編寫傳記;灑2年心血,49萬字的初稿敲定;成書,即放棄一切高薪聘請,在家安度晚年“享受悠閑”:從容不迫地學習年輕時早就想學而一直沒時間學成的二胡、書法、繪畫,靜心凝神地寫自己頭腦里裝着的早就想寫至今還沒有寫出的東西。回了家,儘快將自己從沒有自我、失去自信的社會角色和職稱中解放出來,“喚醒”身上尚在睡眠中的基因,挑戰欲知而至今未知的世界,爭取實現自己平生所愛。
我拉三叔上我家來寫寫畫畫、拉拉唱唱,一起享受悠閑。這些年,三叔在外奔波,沒暇串門。跨進門檻,見我書房寬敞,書牆屹立,畫桌橫陳,躺椅、電腦、琴箱(二胡)、畫缸、報架、譜架、盆花、地球儀次第排列,陣勢不凡,便站在一邊發楞,總是坐不下來。我知道他見我家這等氣象,臉露驚詫,內心定生感慨無限。我連連說,三叔,你坐下來嗎!又順着他的“語言習慣”(官腔)半開玩笑地說,享受悠閑,先要坐得下來!而且要靜靜地坐下來,進入一種無爭、無欲、無怨、無憂的“真”境。成就大德、大才、大功、大績,無疑不能坐等,要靠行動,要靠勤奮。然而,一個人一生、一世,每一時、每一刻都在奔波,都在忙碌,始終沒有靜下心來坐一坐的時候,註定終無大作為。拒絕悠閑的人,沒有靜坐興趣或靜坐能力的人,也很難產出高質量、高品位的精神和物質產品。坐得住、坐得穩是一種素質,一種品位。靜靜地坐一坐,果真能做到身靜、心靜,不僅有益於德行建設、社會治安,有時就是一種生產力。反倒是坐不住,狂動不止,誤事或自誤者頗多……三叔折服於我對於“坐”的“發揮”。
我問三叔:你心理感覺疲憊嗎?他點頭。我說,現代人講究生活質量和生活品位,心理疲憊,通常用“幽默、傾訴、遊戲、遺忘、運動、閱讀、寫作”等方式進行心理“按摩”。只要“按摩”得法,就能使人容光煥發,青春常駐。我本人推崇閱讀和寫作:閱讀,使我發現另一方洞天。古書典籍、力作精品,都是古今中外名人、偉人和學養高深之人的智慧積澱與結晶。與書為伍,同這些人交友談心,使我變得睿智大度、熱愛生活,使我懂得珍惜現在擁有的一切。寫作,是一種提神益腦的健康生活方式。當我感到有話要說而又無聽眾時,當我感到心理壓力大又不願向他人傾訴時,我就把我要說的話、我的不滿和感慨,訴諸筆頭,記錄成文,“說”給自己“聽”。這樣,調節了我的情緒,緩釋了我的心理壓力,使我傾斜了的心理天平重新恢復平衡。三叔面前,我自我感覺良好,說話就多,好象我是他的三叔。
我勸三叔,年老不是衰弱而是成熟,退休回家正是實現自己平生所愛的最佳時期。我們人身上有許多好的遺傳基因到人的最後時刻都一點沒有機會發揮其作用,只要留意健康,就是到75歲、80歲都還能發揮它們的作用,做成幾件自己想做有益於人類的好事。退休回家,有了閑暇時間,就算是閑暇時間吧。專家指出,閑暇時間是一種“以時間形態存在的社會資源”,是人全面發展自我的重要領域,只要科學、健康、文明地分配閑暇時間,就會產生一種嶄新的生活方式和嶄新的價值觀念。專家呼籲,每一個人都要主動地學會休閑,在學習中獲取知識營養,在鍛煉中增強健康體魄,在活動中愉悅身心、陶冶思想情操。我還告訴三叔,有一項中國公眾閑暇時間文化精神生活狀況的調查與研究表明,目前整個中國社會對閑暇時間的價值缺乏正確認識,休閑教育在中國還是一片空白。三叔點頭,竟爽快地承認他便是一個對休閑缺乏正確認識者,亟需接受休閑教育。
三叔喜歡運動。爬山,是三叔的強項,在機關工會活動中,他曾經得過爬山冠軍。那天,細雨迷濛,煙霧飄渺,他爬性大發,硬是拉我去爬市郊的陶山,我們撐傘冒雨前往。一路上,他向我“鼓吹”他爬山的感悟,他說,爬山是全身運動,既可增強體質,又可舒暢胸懷,還可呼吸山林中的新鮮空氣,領略大自然的美好風光。他說,爬山,一得天趣,二得理趣,三得樂趣。陶山嶺上,山林青翠,山花誘人,鳥鳴不絕,空氣特別清新。放眼陶山,山水(雨水)如畫,賞心悅目,天趣盎然;爬山,腳踏實地,穩步攀登,不可以有半步的取巧,玄機妙理,耐人深思!爬山,閑適、自然、平淡、清靜……爬上山頂,三叔竟是手舞之,足蹈之,放聲高吟起“六盤山上高峰,……”,他說他此刻胸襟特別舒暢,耳目特別明亮,周身特別輕鬆愉快,說他此刻有一種“耳無俗聲,眼無俗物,胸無俗事”(鄭板橋)的超脫,人忽然變得瀟洒了,如夢如幻,如閑雲野鶴,恍入仙境,怡然悠然。
說到“悠然”,他說他昨晚讀到一篇談“悠”的文字,好象是一位作家寫的:做人,莫忘一個“悠”字。文中精彩段落,他說他都依稀記得:在事業上,“悠”着干,人生時限再長也有終點,死拼硬搶,只爭朝夕,不如科學支配,合理安排,把時光悠然地用在有益的事情上,這樣反而會將生命延長。時光如同一條溪水,靜靜地流淌着,沒有大的波瀾,卻常能滋潤出一片悅目綠茵。在生活上,“悠”着活,人世間美好的事物再多,個人只能享用很小一部分,瘋狂掠奪,無度佔有,反不如只要屬於自己的那部分,使用起來更會心安理得,這樣反而會更長久留在身邊。物質如同陽光空氣,缺少了活不成,多了也無益,只有適度佔有才覺得舒適。虛名官位,“悠”着看,虛名再多也不是價值的體現,來路不正,名不副實,反不如靠自己的本事吃飯,免得讓世人恥笑唾罵,這樣無論走到哪裡都是直挺身軀;官位如同唱戲的衣帽,穿戴脫放不由己,那得看劇情需要,還是當個觀眾永遠。接着,三叔又背出幾句詩來,什麼“升沉不過一秋風”,什麼“寵辱不驚,看庭前花開花落;去留無意,望天上雲捲雲舒”……他象是背誦,又象是發乎內心的自言自語自我表白:人可以這樣活,也可以那樣活,活得明白不容易,活得悠然自得隨意就更難。學會“悠”着活,“悠”着干,“悠”着看,讓生命的價值舒暢地發揮,讓時光的限度從容地運用,生活和工作的質量就會提高。三叔,以他坦然的胸懷寫實的手法十分逼真地勾勒了一幅現代公務員心理世界的解剖圖;我佩服三叔的記性和悟性,佩服他對“悠”的複述、闡釋和理解……三叔分明是在給我上“悠閑課”!
下山路上,三叔推心置腹,說他在機關拿公費研究過哲學,懂得人生短暫,知道生是偶然,死是必然。他說,可能是到了我們這般年紀,苦樂經過,榮辱嘗過,方覺得出生活的真正滋味。回想我們年輕時的爭強好勝,回想中年時的坎坷艱辛,真的感覺人生的曲折。人生在世幾十年,最終恐怕都離不開“平靜”二字。侄兒,你難道已經悟出此道了?你好象生活得非常快樂,地位金錢,從來構不成你心中的嚮往。我說,不,我決沒有進入這種境界。我是想的多,說的多,做的少。不過,我起步早,已經對自己的晚年作了精心的安排,爭取好好享受悠閑。三叔,很幽默,愛運動,重閱讀,會傾訴,這都是我曾向他推薦的現代人“心理按摩”中的“有效手法”,三叔有學問領悟能力強。
下山路上,我接過三叔的話頭。人的一生誰都會碰到許多障礙,人人都會有痛苦和悲傷,關鍵是要學會自我放棄,學會放棄是享受悠閑的秘訣。積極的心態是生命的動力,努力生活下去是每個人的特權。切不要有過高的期望值,所有的不幸都與期望值過高有關。幸福是一種自我感覺,自己覺得幸福,是真幸福、大幸福!對幸福遲鈍,對不幸過敏,無止境的慾望會使我們拋棄幸福。
下山路上,三叔給我講了一個故事:一位身經百戰、出生入死的老將軍,解甲歸田后,以收藏古董為樂。一天,他在把玩最心愛的一件古瓶時,不小心差點脫手,嚇出一身冷汗。他突然若有所悟:為什麼當年我出生入死,從無畏懼,現在怎麼會嚇出一身冷汗?片刻后,他悟通了——因為我迷戀它,才會有患得患失的心;必須破除這種迷戀之心,學會豁達,就沒有東西能傷害我了,遂將古瓶擲碎於地。突破了貪執的觀念,進入到豁達的境界,眼前的一切都變得月朗風清……
三叔終究是三叔。聽聽,無須宣揚,毋庸贅述,三叔對悠閑已經心領神會,誰說他無緣悠閑、遠離悠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