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劍平
一
岳父是春節前回老家發的病,醫院檢查的結果是肺癌。剛開始,岳父不願開刀,他知道家裡一下子拿不出上萬元的治療費。他說即便開了刀,也並不可能治好,最後花了錢又落得個人財兩空,無疑給後人留下沉重的經濟負擔。後來在我們多次懇求下,他才勉強同意進行手術。哪知他體內癌細胞已經擴散,毫無回天之力了。不到一個年,他便撒手離世,去逝時享年五十四歲。
岳父去逝的前一天晚上,平日里睡得沉沉的妻子忽然徹夜難寢,她好幾次把我推醒,鬧得我當時很為惱火。我半醒半夢問她何故,妻茫然不知緣由。現在想起也覺得蹊蹺,我想這大概是她父女倆血脈相通的一種超常的預感吧。
第二天,乘車趕回家,岳父躺在堂屋的一張臨時的床鋪上。手術后的岳父被疾病折磨得瘦骨零丁,身上只剩下一層又干又枯的皮。兩隻深陷的眼睛空洞無神,毫無血色的臉夾上除了蒼白之外,就是一種極深的痛苦和哀傷。岳父過去是從不生病的,儘管他身子瘦小,但飯量大的出奇,只要有一點鹹菜,眨眼間三大碗米飯就下肚了,因此他平日里給人的感覺總是健健康康,硬硬朗朗的。而現在的岳父則是判若兩人,他的身體已被病魔吮吸得骨瘦如柴,其恐怖形同一具腐朽的乾屍。此時岳父已經很少說話了,但人還是清醒的。他望了我們一眼,用微弱的氣聲說:你們回來了。然後又無力地閉上了眼睛。妻子坐在床前,輕輕地用手撫摸着岳父的胸口,淚水淌滿了臉龐。
岳母抹着淚說,看來你父親怕是不行了,這些天他整天整夜疼得睡不了覺。妻子問,為什麼不給他打一些止痛針?岳母說,打了,效果不好,止不住痛呀。
岳母又對妻子說,前天早晨你父親趁我不在準備投河尋死。當我找到他的時候,幸虧他剛剛爬到河邊,弄得滿身都是泥水。我想扶他回來時,他怎麼也不肯。他對我說,還是讓他去死吧,活一天痛苦一天。
岳父這時擺了一下頭,嘴角因疼痛扯動了幾下。在他微弱如絲的呼吸里,我看到死神兇殘暴戾的影子在他四周竄動。它們毫無憐憫,毫無仁慈的將所有撕心裂肺的疼痛刺入岳父的五臟六腑,然後幸災樂禍地看着他生不如死的哀號和撕扯。
岳父是不想死的,至少他不想這麼早就死去,在他的心裡還有很多的願望沒能實現,還有很多的責任沒有盡完。
二
岳父的靈堂設在家裡的堂屋裡,屋內蠟燭搖曳,香火盛旺,一片肅穆凝重的氣氛。堂正前方的牆上是一幅用白布寫的祭文,兩邊擺放着花圈,當中是用兩條長凳架起的棺材,岳父的遺體安就放在裡面。那天岳父他穿的是一套藏青色的衣服,腳上是一雙黑色的布鞋,在腳尖處用一根棉線絆繞着,至於這樣做有什麼講究我不得而知。
在岳父的葬禮是在三天後舉行的,按照鄉里的習俗每位前來弔唁的人都要戴黑袖章和用白布做成的孝帽,而兒女們則還要披上長長的孝簾。追悼儀式很簡單,悼詞是岳父的二弟致了悼詞,然後親人們瞻仰了遺容。當我走到岳父跟前時,我看到他和往常一樣的安詳平和,只是臉上的膚色有些灰暗。我想岳父是太累太累了,在遭受了病魔的折磨與摧殘之後,死亡幫他解脫了一切,使他才有了現在的,來自天堂永恆的安息,從此他不用再受人世的苦難和悲傷。岳父的這個決定肯定是他萬般無奈的選擇,按他的性格,只要還有一線的希望,他都會拼其全力的去挽回,去爭取的。岳父走了,他走得很匆忙,也很堅定,無論親人們怎樣的呼喚,怎樣的依戀,他都不會再理睬了,這是任何人無法勸阻的。
追悼會完畢后,屋外響起了鞭炮,人們就要送岳父上路了。只見七八個男人將棺材抬起,這時有人將一個瓷碗狠狠地摔在地上,並高聲喊道“走喏”。聽到這樣的喊聲,我們心裡久久壓抑的感情像火山一樣噴發而出,不可抑制。
送葬的人們要繞小鎮的街市走一趟,凡經過親戚和朋友家的門前時,有人一放鞭,我們就要停住行下跪禮以示感謝,如此反覆直到把一條街走完。在送葬的人群里妻子是哭得最凶的,岳父的逝世對她的打擊是深重的。從小岳父在她的心裡是那樣的神聖,那樣的高大。生活的艱難使岳父的愛成為她的精神支柱,在她的眼裡,父親是座山,他扛得起天,載得起地,只要這座山不倒就會有蔥鬱的樹,四季的花,就會有溫暖的太陽。而現在父親真的不在了,那座山也倒下了,妻子的心裡空落落的,像洪水肆虐的大地,沒有一絲生命的蹤跡,只有浩劫過後的荒涼與死寂。許多年過後,妻子說到岳父的時候,她告訴我最多的都是有關與岳父背影的一些事情。
那是妻子剛參加工作的時候,她只有十八歲,也是她第一次離開家到一個陌生的城市。每當她回家探親返程時,岳父不管有多忙他都會把她送到離小城五十公里的縣城,然後買了車票,將她安頓好后便悄然離去。紅塵滾滾,旅程漫漫。望着父親的背影,妻子總會流淚,她的心裡既有對父親的依戀,也有對人生悲天憫地的傷感和對命運無常的迷茫。我想對於稚嫩單純的妻子來說,岳父的背影是一道神秘的箴言,讓她感悟出等同自然的生存法則。弱肉強食,適者生存。人只要開始獨立入世,他必需盡其所能的去奮鬥,去拼搏。無論是一種精神的堅持,還是一段歷程的跋涉,一個夢想的放飛,我們不可能永遠依戀在父親溫暖的懷抱。就像一隻雛鷹,當它的翅膀試探着飛翔的時候,遠方有風暴在等待着,有雷電在等待着。
三
舊社會,岳父家裡是很殷實的,他的上輩們在小鎮是開藥堂的,還有上百畝田地。儘管我沒有看到岳父的父親,但我看到他的第二個小老婆,一個已經八十三歲的小腳老人。聽岳父講,他們家的房子是一棟三進的大房子,現在的商場就是當時老房的所在地。後來在土改時期,全都被政府收繳了。
由於有這樣的家庭背景,文化大革命開始后,岳父多次遭造反派的批鬥和辦學習班。岳父告訴我們,當時和他一起受難的人之中,有些人整天懸心吊膽,惶惶不安。他還青眼看到一個姓劉的中年人,僅僅因為家裡被抄出了一些國民黨時期的舊幣,就害怕得上吊自盡了。但是岳父則同他們完全不一樣,每天除了抄寫幾份交代書之外,他老人家該吃的吃,該睡的睡。別人十天半月下來瘦了好幾斤,而他卻紅光滿面,精神抖擻。他對我們說,自己從沒幹過什麼傷天害理的事,不管別人怎麼對待,我心中無愧天地寬。
岳父曾經考上武漢大學建築系,上學不久文化大革命開始了,學校停課鬧革命,老師被打成反動權威遭批鬥。而後學生們高舉紅旗,打起背包進行革命串聯。在這種情況下,岳父只得肄業回到家鄉,到鎮上的曲軸廠當了一名板件工,幾年後被任命為副廠長。聽妻子講,岳父的數學特別的好,算盤也打得又快又准,周圍無人能比。岳父是那種天資聰明,吃苦耐勞的人,凡是他乾的事情,都會是漂漂亮亮,盡善完美的。如若他把大學讀完,他肯定會是一名出色的建築設計師。
在我與岳父的相處中,他給我的感覺是那種老實巴交,為人厚道,甚至還有些迂腐和倔犟。他是一個很賦同情心的人,只要是看到比自己窮的,他恨不得把身上的衣服脫下來給別人穿,把碗里的飯端給別人吃。吳衛紅是和岳父一個工廠的工友,從小沒有了爹娘,是靠吃百家飯長大的,他還有一個與他相依為命的妹妹,日子過得異常的艱難。岳父對吳衛紅的關心不亞於對自己的親人,他三天兩頭地把吳衛紅叫到家裡,給他飯吃,還讓做裁縫的岳母給他縫新衣服。後來工廠倒閉了,岳父還帶着他到自己辦的預製板廠幫忙,解決了他的生活困難。
有一天吳衛紅衣衫破爛,蓬頭逅面的找到我們的家,神色慌亂地說自己的錢包被人偷了,要妻子借給他一百元錢好買車票回家,等過些日子再把錢託人還來。妻子給了他一百元錢,讓他吃飽喝足后才把他送走。半年過去,妻子對岳父說起這件事,岳父說衛紅這孩子真可憐,現在他靠給別人打工糊口,日子過的很艱難。他借的錢就不要還了,你當是獻了愛心的。妻子看了岳父一眼,無奈地嘆了口氣。
四
家鄉的東荊河彎彎曲曲,太陽從烏雲間探出頭來,耀眼的光亮把大地照得明明晃晃,令人眩暈。遠處的地平線將天幕綳得寬闊而平展,有兩隻白鷺輕盈地飛過,它們優美的倩影彷彿是來自天堂的舞蹈,令人情意綿綿,思絮翩翩。遠處的河床上萋萋的芳草,茂密的揚柳,悠揚的蟬歌呈現着一種寧靜,質樸,蒼涼之美。我十分欣賞水牛們的那份怡然自得的樣子,它們躺在茵茵如氈的草地里慢慢反胄自己的心事,就像一個孤獨的人一樣回憶那些曾經的往事。
或許是人生經歷了太多的磨難,即便是得到一點關愛自己內心就會感動不已。在和岳父他們在一起的時候,我會得到這種異常珍貴的感動。正是因為這樣我和妻子結婚後,只要一有時間,我都要回到小鎮去看望他們。每次回來,對於岳父來說都是一個節日,不管他們平日的生活是如何的節儉,但對我們,岳父幾乎是傾其所能,無微不至。下蛋的雞也是要殺的,幾個月不曾吃的肉也是要買的。實際上一個普通的團聚總被他搞得熱熱鬧鬧,情深意切。說心裡話,儘管那時我們的生活過的很清苦,但是我們從未想給兩位老人再添絲毫的負擔。父母養育我們長大已付出了他們一生的心血,當我們自立后,我們怎麼能讓他們再為我們操心呢。這是沒有半點理由的啊。
在與岳父相處的日子裡,我享受着他為兒女們興高采烈,心甘情願的樣子。在他的羽翼下,我們找到了一種嗷嗷待哺的舔的犢之情,這種感情真切自然,無私無怨。古老的灶台,竹編的蒸籠,讒人的菜香,還有屋外裊裊的炊煙,以及岳父在小河邊挑水的身影,構成一幅和美的圖畫。在這幅畫里,岳父成為一種源自精神層面的情節和色彩。在閱讀了他的許多情節之後,我感到自己的無知和淺薄,在感受了他的本色之後,我懂得了人生其實並不需要特別豐富的色彩,單一的東西往往就是最真實,最美麗的。
我和妻子是在八六年結的婚,一年後我們便有了兒子。按照習俗孩子滿月後妻子要回娘家住一些日子。聽妻子說,她們回家后的那些日子,全虧了岳父的照顧。那時正好是臘月,天氣異常的寒冷,加之鄉下的氣溫比城裡低,住的房子又四壁透風,不管穿多厚的棉衣人還是冷得受不了。為了讓她們母子倆免受寒冷,岳父不讓她們下床,並在屋了里生了兩個火爐。
二十多天後,我因為放心不下,回到了小鎮。那天屋外下着鵝毛大雪,四野里銀裝素裹,一片晶瑩。凜冽悲嚎的北風瘋狂地搖撼着大地,許多樹枝承受不住嚴寒的侵襲紛紛斷落,其景象一片狼藉。在路過一座小橋的時候,我遠遠的看到岳父正去河邊洗尿布。只見他先用一塊石頭將厚厚的冰面砸開一個窟窿,又用手把碎冰一一掏盡后便開始去洗一塊塊尿布。或許是河水太冷太刺骨的緣固,他洗一會就停下來,把手放在嘴裡用熱氣哈幾下然後再接着洗,如此反覆直到把一大盆尿布洗完。由於最近幾天都在下雪,洗凈的尿布無法晾乾,於是岳父又在火爐邊把尿布烘乾疊好。
我常常把人歸入兩類,一種是自然物質型的,第二種則是精神靈慧型的。絕大多數的人隸屬第一種,他們活着的目的全為了衣食住行,柴米油鹽,生兒育女。由於生存的艱辛,他們無法去觸及精神層面的東西。第二種人是一些已經解決了生存問題的,他們衣食無憂,內心涌動着對未知世界的探索,對人類思想行為是是非非的辨證。我原以為後者才是真正意義上的人生,並活出了生命的質量。但是在我寫作岳父經歷的過程中,我忽然明白自己的觀點是乎有些偏頗。按照我的想法岳父應該屬於第一種人,在他完成一生的使命之後,難道他就沒有活出生命的質量嗎?他生命的質量體現在他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三個兒女們的身上,體現在對岳母不棄不舍,深情相守的牽手之間,體現在他走過的無數風雨兼程的歲月里。或許正是因為少了所謂的高雅與浪漫,這種質量更顯其樸素真切的人性光輝。是的岳父的一生的確沒有什麼特別驚人的事迹,可是在他為這個家盡心儘力的操勞中,我們時時刻刻都為他平凡的人生,平凡的舉動而感動。
我和岳父很少有語言上的交流,我不愛說話,他也沒有多的言詞。我與他的交流更多的是一個眼神,一種姿態,在我們之間語言似乎是多餘的,只要用心去感受這就足夠了。岳父是這個家堅實的土地,也是我們幸福的保護神,在他的庇護下,我們不至於成為人生孤旅里的流浪者,無論我們走多遠,飛多高,他始終都用愛的紅線牽着我們。
五
我與岳父曾經一起生活了大約兩年不到的時間,那時他和家人都在鄉下的集鎮上,靠賣布維持着一家的生活。當時小弟在外讀書,大弟又要結婚,單靠他和母親在小鎮的微薄收入是很難支撐的。後來我們在沙市給他們租了一個門面,他們便來到這裡。
賣布的活計,看起好像不是很累的事情,其實不然,兩位老人每天一亮就擺攤,一直忙碌到晚上七、八點鐘方才歇息,這其間還要經受難耐的酷暑、凜冽的寒冬,個中辛苦實難表達。
有一次,妻子對我說,父親年歲已高,近日又感冒發燒,要我跟他去武漢打一次貨,一來可學學做生意,二來幫幫他的忙,我欣然同意了。
那天深夜兩點鐘,我和岳父來到車站,由於人多沒能買到座位。在我不知所措的時候,只見他面帶愧疚地看了我一眼,爾後默默坐在車上堅硬骯髒的過道地板上。學着他的樣子,我只得無奈地席地而坐,隨鄉入俗了。
汽車在黑夜間疾行,轟鳴的馬達聲滾過沉寂的曠野,車窗外一輪高懸的冷月孤單地浮掠在灰色的雲影中,不到一會兒,我開始感到自己已經有些坐立不安了,腰酸背痛的疲勞襲滿全身。更讓人難受的是一股股從車門縫隙間鑽進的寒風直透我的脊髓,叫人愈發覺得寒冷。當時我有些後悔,真不該隨他來遭這份洋罪。想到這裡的時候,我回頭看了看岳父,只見他瘦小單薄的身體蜷縮一團,可能是為了抵禦寒氣,他把頭深深埋在雙榜之間,有幾次因為車子的顛簸,他的身體險些被晃倒。
凌晨五點多鐘,汽車到了武漢的漢正街。等到天亮后,岳父帶着我又開始緊張的採購。百十來斤的布包幾乎一整天都是他自己扛着,有幾次我要幫他,可他總是不讓,說我吃不了這苦。
到了下午,所需的貨全已購齊,他便把我領到一個小飯店,要了一盤迴鍋肉,一盤煎魚和一碗青菜蛋湯。我知道他以往和母親在這裡頂多吃一份盒飯,今天他因為我的緣故,可能是第一次這樣的奢侈和破費,為此我心裡總有一股說不出的滋味,同時為他如此艱辛勞碌的人生感到陣陣心酸。
前些天,新婚不久的三弟媳給妻子打來電話說她想讓岳母搬回老家去,她實在是不能忍受岳母的嘮叨和古怪的脾氣。妻子說為了你們結婚,母親把自己的六萬元積蓄全都拿出來了,現在老人家年歲已高,身無分文,你讓她回去怎麼生活呢?三弟媳說那怎麼辦呢?我們現在也沒有錢還她,但也不想和她一起生活。妻子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你只要把她當作自己的母親看待,你就會諒解她。三弟媳回答道,婆婆就是婆婆,母親就是母親,不可同等。妻子無奈地說如果你這樣想那就沒辦法了。說著說著妻子就哭起來了。
事後我們說起岳母的景遇自然就想起岳父來,如果他還活着,岳母也不會落得這樣的下場。再者自從岳父去世后,我們幾姊妹很少再回老家了,逢年過節我們只是把岳母接到城裡玩幾天。至於兩個弟弟由於種種原因在一起的相聚的機會卻越來越少。這個家因為岳父的不在,彼此間的感情日漸疏遠,即便偶爾在一起,懷念的都是岳父在世時我們一家人那種親密與和睦的氛圍。
六
今年的清明節,我和妻子又回了一次老家,岳父的墳頭上長滿葳蕤蔓蕪的野草,忙碌了一輩子的岳父靜靜地躺在這片荒涼孤凄的墳地。沒有了塵世的紛爭與煩惱,也沒有為生計奔波的勞累和辛苦,生命的圓寂似乎成為一種超脫和升華,同時他這一撒手,也乾乾脆脆地斬斷了與世界糾纏不清的許許多恩恩怨怨。
此時此刻,墳頭上一些狗尾巴草使我聯想到它們秋日零落殘敗的情景,“人生一世,草木一秋”,這句話平常又深刻的俗語道出了人生的宿命。是啊,在大自然永無駐定的長河中,生與死,只不過是一個稍縱即逝的簡單流程。我不知道九泉之下的岳父大人是否理解我此刻的這種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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