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伯成家后,阿公便在院內正中間砌了一道矮牆,算是分了家。原先的一家人劃成了東西兩院,阿公和最小的兒子也就是我阿爸,還有姑姑住東院,阿伯阿嬸住西院。大部分時間,阿伯在南京做事,西院只有阿嬸和堂哥一起生活,那時我尚未出生。
七十年代初,堂哥在緊鄰我家的屋頂煙囪邊上重新豎起一道煙囪,臉貼着臉,背靠着背。遠遠地看着像一對要好的兄弟站在屋頂玩耍。每當清晨,廚房爐灶里柴火燒飯的時候,屋頂那煙霧在風中歡舞着,像長長的辮子一圈一圈的纏繞,又一圈一圈的解開,即難分難捨,又義無反顧。它們不知道阿爸和阿伯早已分了家,它們藉著風,不管東院還是西院滿世界歡快地遊盪。南邊的海風吹過,煙霧彷彿沾染上了濕氣,賴賴散散地從煙囪飄飛到屋檐,我跳着腳,伸出手就能觸摸到它們。一會兒聚攏在我頭頂,一會兒擴散在我周圍。大多時候,侄子會拿了手中的枝條抽打它們,奮力區分開我們家的煙,還是他們家的煙,我們經常為各自家的煙霧爭吵,大人們向來不予勸解,或許是懶得理會,就像侄子給煙霧剛剛劃出的界限,只消一眨眼的功夫又纏抱在一起了。那年我七歲,侄子已經八歲。
我總是喜歡煙霧繚繞的樣子,像看電影銀幕裡面的仙境,翩然的仙女由天上下凡間的味道。甚至拉着侄子的手,尋一處煙霧瀰漫的矮牆往下跳。卻總是無法體會仙女姐姐長袖輕舞,衣袂飄飄的神態。大多時候是侄子“哎呦哎呦”的呻吟聲,再就是我腳脖子跌傷時一陣鑽心疼痛的感覺。姑姑和阿嬸嬸、也許是阿嫂,會不約而同的從東西院飛奔出來。於是,得到更多撫愛的同時雙耳裡面灌滿了大人們尖利的呵斥聲。阿嬸首先會責罵侄子:衰仔(壞傢伙),就不知道照顧小叔。不待罵聲停歇,我倆便悄沒聲息蹦跳着逃去了。
早間的煙火和晚間的煙火自是不同,我甚至能從煙火里聞到阿嬸和姑姑各自煮米飯的清香或者煎魚的味道。不多時,阿嬸會站在矮牆的那邊,
撩起圍裙的一角擦着油膩膩的手,尖着嗓子喊侄子回家吃飯。侄子厥着嘴,老大不情願地由院內的矮牆爬過西院去,那個時候,侄子和我一樣,從來不走正門。身上褲子上免不了裂開口子,我隔牆能聽到阿嬸一邊連綴褲子一邊罵侄子的聲音,我會偷偷地笑。
阿公分家的時候,恐怕沒有想到,有一顆芒果樹貼着我家的牆根卻有一半的身子歪着脖子在侄子家結果。它從來不因為分家而界定我和侄子共享芒果的甜香。如果大清早颳風,侄子家的枇杷樹葉和我們家的芒果樹葉在空中遇到一起相互摩挲,發出一陣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很好聽,像鳥鳴,又像唱歌。我們會同時騎到樹脖子上搖晃,祈求搖落一地金黃的枇杷和芒果,然而大抵最多的還是樹上的葉子紛紛飄下。
矮牆兩邊的果樹仍以濃郁的綠葉庇蔭着兩家人。阿嬸養的蘆花雞,通常會蹣跚着步子悠閑的溜到我家的雞窩下蛋,它也許認準了東院的風水好過西院的緣故。二十多天後,甚至浮出一群毛茸茸雞仔,讓我總是驚異萬分。我養的小花狗和先前一樣好奇地跟隨着它,盯注它,像好友一樣地保護它。
阿媽說她知道阿公為什麼時常望着矮牆嘆氣,也知道阿嬸為什麼在果樹下偷偷流淚,尤其見到我阿爸阿媽從城裡回來的時候。後來,村上越來越注重成分的界定,阿公終於吩咐我阿爸拆除了院中劃分東西院的隔牆。縱然如此,阿伯還是沒能回來。
我固執的認為,屋頂的炊煙總是有許多具體的事物和家人們密切相關。但最典型怕是老屋中院子那道隔牆,終將成為阿公心底里永遠的痛。
打我記事起就沒有見過阿伯,甚至連他的照片都沒有保留,當然也不敢保留,也許只有深埋在阿嬸心裡。
阿公當年沒有想到,一截矮牆把大兒子也就是我的阿伯永遠的隔離開了,直到離世前,都沒有見到阿伯。而當年把歪脖子樹桿當馬騎的兩個兒子,一個把生命中的信仰一股腦的弛離到遙遠的異鄉—台灣;一個把生命中希望的小船划向高掛紅旗的軍艦。
屋頂上的炊煙也不過是坐在芒果樹下、石井邊的青石板上聽着阿公唏噓不已的世代傳說。而那像榕樹一樣垂着長長鬍子的阿公也早已作古,只有老家院落的兩顆果樹和殘牆、見證過一代人屋頂上隨風遠去的裊裊炊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