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了十幾年前的一個老鄰居。
那時候我剛剛結婚不久,單位里還沒有分到房子。在外面賃住的房子緊靠着膠濟線上一個到坊子的小站,是上世紀三四十年代日本人為了掠奪坊子的煤炭資源抓勞工修建的。那是很小的兩間青磚草房。房頂上的瓦是在原有麥草的基礎上又苫蓋上去的。屋裡的地面要比外面的馬路挖低了近五十公分的樣子。據說車站的鬼子站長在此居住過。現在早已看不出當年的遺迹。青磚的縫隙里白色的灰土浸淫着一段很漫長的歷史,耐人琢磨。房子低矮又北向,比較潮濕。因為離單位近也貪圖房租便宜就住了下來。
從橫向的一排看起,接山牆的鄰居有兩家。西鄰居處於此排平房末端,開門朝西。從我家的門口往西走七八米往南一拐就是她家。住着一個七十多歲年齡的老女人。瘦削的身子,靛藍色的大襟夾襖,肥大的老式棉褲,裹着小腳,頭髮綰成籫裹在絲網裡,拄着一把拐杖,是個收拾得精幹利索的的老太。秋絲瓜一般的老臉上發散着天真的快樂。第一眼給我們的印象很不錯。她是第一個來認新的鄰居。
房子的東鄰居和我一樣,大門口朝北。住着一戶軍屬。年輕的妻子抱着粉墩墩可愛的孩子,倚在門框上,笑盈盈的看我們忙活。這是最貼近的兩家鄰居,就此有了個簡單的認識。
我和妻子在這個青磚瓦房裡住過了三年。房子陋小,但傢具不多。白天上班只晚上只來過個宿,妻子收拾的又整潔。加之一年後兒子的出生。這個小小的房子里還是不乏快樂和溫馨的。
與東臨的軍人一家交往不多。大家碰面也僅僅是做禮節性的問候而已。西臨的老太太倒是經常過來串門。我的房屋地面深,她每次來的時候都會用一隻手,也可能是用她的拐杖重重地砸着房門:“小陳啊,在家嗎?”,她是在通知我快去攙扶她進屋。這時候妻子都會皺起眉頭,她是不歡迎她來串門的。老年人身上收拾不利使,衣服上總帶着一股很濃的尿騷味。但是她既然來了,妻子還是會熱情地把她攙下門檻,扶到房間里去的。妻子雖然愛乾淨但也是一個向善的人。
我到現在為止都不能確切的知道她的真名字。平時鄰居們都只叫她“王老太”或者是“王老婆子”,鄰居們的口吻里是頗有一些不恭的。是她姓王呢?還是她的丈夫姓王這就無法深究了。
王老太人比較健談。從她的嘴裡我們了解到不少有關這條短而促狹的街道上,街坊四鄰的一些陳穀子爛芝麻般的瑣事。我們不過客居於此,對此並不在意。據她自己講,她的丈夫是這個小站的鐵路工人。多年前一次事故致殘后就一直躺在床上。遇到晴好的天氣,我大概會從她半開的大門縫裡掃到過那個老頭幾眼,高個大臉盤,因常年少見陽光的緣故,皮膚顯得特別的白。所以至今遺留在我腦海里對她丈夫的印象,就只剩下青磚小窗里瀉出來的那團白。
倒是有關這個王老太的傳說,在我搬來沒有多久就多有耳聞。
王老太年輕的時候居然很是個人物呢!曾追隨一個國軍校官,於濟南府廝混逗留過一大段時間。國軍換防之後她被那廝甩了。解放后委曲求全的嫁給了一個鐵路工人。一生未育。曾有一個養女,卻常年不見來往。年輕時候的放縱卻需要她付出半生的凄苦來進行不等價的交換。何處人生無跌宕。落到她身上卻更是命運多舛,遭際堪傷。
“她是個妓女!你們可不要招惹她吆!”前鄰李老太太的癟嘴撇得如此誇張,顴骨更顯高突,滿臉的皺紋急促地聚攏到她的嘴頰部,為了鐵證一段史實,那張臉努力表演到近乎猙獰。是否可以就此確信,此老女人,的確就是一個色衰香殘的煙花女人,灰撲撲的歷史塵埃,一顆昏黃頹質了的珠子?也無從可知。
在心裡,我們還是把這個王老太真看輕起來。我說呢!都風燭殘年之人了,卻還有一雙貓一樣精光發亮的眼睛。與之對視都會心中一悸。那雙眼似乎一下就能把你看個透穿。這感覺十分的不爽。
“是個成了精的老狐狸!”妻子也撇着嘴笑出許多不屑來。
我們有理由不再喜歡這個王老太。尊重是為了她苦苦煎熬過的一大把的年紀,而絕不是因她這個人物本身行為所折射出來的感覺體驗。街坊四鄰對她也不怎麼待見,對她平時都是淡淡的。
王老太沒啥親戚來往。老兩口子這麼混着過。如果不是有王老太整天的嘮嘮叨叨,摔摔打打的做家務,咒罵便溺在床的老伴,喘着半氣忙活着打水給老伴兒洗漱。這座小院子里的時光應該是凝滯的。
是不是人老了以後,時光之水也隨之流淌的凝澀遲緩了呢?
在那些年裡,那個灰撲撲的小鎮上。人們每天都會看到她一早一晚的蹈着小腳,挽着個小小的竹籃,拄着杖趔趄着去趕集買菜。這是小鎮上一道獨特的風景,似乎存在了幾百年,又似乎還要繼續下去幾百年。就像一塊老牆上歲月浸淫生鹼的百年老磚,看着風化酥脆,卻總能頑固地活過一年又一年。
這裡沒有鋪設自來水。日常會有鎮上的一個青年人定時的來給她卸水(鎮子西邊這片生活區是好多個單位共同佔有。派出所、火車站、糧站、供銷社、運輸公司等等,解放后的幾十年裡隨着行政隸屬關係一再變化,生活區里的這些平房,彼此交錯相接,已經無法釐清產權關係和明確歸屬。都能管又都不管就最終變成無人管。所以吃水要去幾公裡外的市場用水桶馱。)買面、送煤球。過個六月天青年人還會帶着一幫人來給老太太修葺漏雨的房頂。倒一倒脊瓦,絮一絮麥草。她忙前忙后的遞煙、倒水,咋咋呼呼地添着亂,就像是要干多大的工程似地。那一刻老太太是無限快樂的。
我不知道應不應該去幫着她幹些什麼,總覺得無從下手。
“別去招惹她!她會纏上你的!”李老太總會適時的對我們進行貌似善意的提醒。既然大家都不待見她,你們也不要隨意插手,打破了鄰里之間彼此心照不宣的保守了許多年的習氣。雖然我在心理上還沒有做好要去幫王老太的準備。但是這個李老太說話的口吻以及弦外之音讓人實在生厭。仔細想,至少王老太沒有求過我一次。也許她早已習慣了這種彼此袖手,淡漠相拒的存在方式。
李老太的可惡,舉一例足可證明。
有一次,就是她率眾誣陷我們家竊電!大家一起用一個總電錶。每月各戶分攤一些線路老化帶來的線損。數字不是很大。有個月差得很多,大家都亂起來。查到我的電錶,發現電錶走數緩慢。李老太馬上漲紅了眼,帶頭叫囂,責斥我們的無德。讓我和妻子既冤又憤怒。
不會有人幫我們分辨清白,四鄰都像烏眼雞一樣的瞪着我們,似乎這就坐實了我們竊電的事實!我一個外來戶,竟敢與他們爭懷攫食,這讓那幫小市民怒火大熾。場面很亂。到底還是喊來了房東,百般勸慰安撫,答應重新換新表之後,才得以讓鄰居們含恨散去。那個月我的用電量最終還是硬生生的多加了幾十度以示懲戒。其實算下來,也就幾塊錢的事,我們忍氣吞聲認下了事。
當時那場面,王老太拄着拐杖躲在遠處一聲不吭。等大家散去之後,她才悄悄地對我們說:“小陳啊,你倆不要生氣。她就是那種人!我們一起住了幾十年我還不了解她嗎?老虎鉗,惹不起。你們是好人我相信你倆!”。想不到膽小懦弱的王老太卻是那場矛盾中的唯一要給我正名聲的人,雖然是在事後,雖然是用了這種最廉價的討好方式。
遠親不如緊鄰嗎?我對這句老話產生了深深的懷疑。遠親雖然在時空和物質上接濟不到太多什麼,但是攤上這樣的強勢鄰居卻十足令人煩惱。
從那后我們和周圍的鄰居更加生分了。對於那些原住戶來說,我們本就是硬楔入他們生活圈子裡的一個異類。此次衝突似乎意在給我們不漏痕迹的提了個醒,在這裡生活就要按照他們的既定規矩,老老實實的才好。不要試圖去改變,試圖去打破什麼。井水河水兩不犯,挺好,挺自由。在那個灰濛濛的小鎮上,我們就這樣做了幾年熟悉而又陌生的鄰居。
搬來的第二年,暮秋的一個深夜。我和妻子迷迷糊糊的睡夢中被一聲又大一聲的呻吟驚醒。支起耳朵仔細聽,發現那個聲音是從西邊王老太家傳來,大概是她的丈夫發出的。王老太尖而細的咒罵摻雜在起伏的呻吟里顯得尤其刺耳。
“出了什麼事?!我過去看看?”我從床上坐起來。妻子也醒了。她緊緊地抓着我的手,不肯要我去,她十分害怕。她怕我會沾惹上一些麻煩。
“不能去。大概也沒什麼大事!真要有事,你等她過來喊你!再說還有那麼多鄰居。”我心中一動。但是那頑固的呻吟抓揪的我心中難安。她現在才是最需要我伸出援手的時候啊。我腦子裡硬挺挺地蹦出李老太的話“不要去幫她,她會纏上你的!……”。
我才懶得去理會那可惡的警告。但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尤其是在這樣黑漆漆的夜晚,讓人猜不透接下來到底會發生什麼。對於不可預知的威脅,與生俱來的防禦意識迫使我最終放棄了過去看看的念頭。那個男人就這樣高一聲低一聲地呻吟了一夜。
我和妻子根本難以睡着。我們緊緊攥着手,心中祈禱。一份無限膨脹的希望,支起碩大的翅膀,在我的腦海里拚命的鼓翼。我甚至有了幻聽,咣,咣,咣,石破天驚的敲門聲在暗夜裡響若洪鐘。但是,幻象無法變成現實。覆天羽翼最終還是嗒然落下。根本沒有一個鄰居主動去敲門,去援救那對苦命的老夫妻。
那一夜,這個小鎮集體失聰。
第二天一早,她的養女接到電話之後帶着人匆匆趕了過來。事後,從站在街頭啦新聞的鄰居們口中,聽聞到那晚王老太的丈夫是從床上摔到地上。王老太無力拉扯,就讓他在屋地上躺了一夜。
四鄰都嘖着嘴,果決的申明居然一點聲音也沒有聽到。我這個最近的鄰居躲在人叢里壓抑着心中跳動的不安。其實根本沒有一個人在意我的存在。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王老太家大門緊鎖。
一個月後的一天。那個小院有了動靜。鄰居們也看到了久違的她。王老太拄着拐杖,綰着一個大包袱,順着鐵路線旁的小路,一路蹣跚的去前面的墳場里給她的老伴燒紙。
這個時候,我們大家才知道她的丈夫竟然已經死了。我心裡忽然非常的難過,似乎她丈夫的死和我的冷漠是有着莫大關係的。我無法原諒自己當時何以如此冷漠。袖手旁觀,漠視生命死去,人性的殘忍是何等可恥!特別是面對兩個孤苦無力的老人!
那幾天,我經常在夜裡聽到她哀哀地低泣,混雜着責罵。咒罵棄她而去的狠心的丈夫,也咒罵自己一生苦難的命運。
王老太更加清瘦,似乎猛得就衰老下去一大截。她本來稀薄的生命氣場一下又透支了不少。
其實這算什麼啊,不過是一潭池水裡,拋下一顆石子,盪起絲絲波紋,疏忽而逝,無跡可尋。更何況這本就是一團死水。
這個小鎮復又平靜如處。
妻子自從有了身孕,月份大了,就辭工在家。王老太過來的有點殷勤。陪妻子說說話聊聊天。我們不怎麼討厭她了。在內心深處,我們夫妻倆都覺得對她是有所虧欠的。
我的孩子出生了,她的歡喜竟然比我們做父母得更甚。她嘮嘮叨叨地對妻子囑咐這個囑咐那個。雖然她並沒有真正經歷過女人生孩子這個階段,但是說起來依然頭頭是道,關心起妻子和孩子來就像一個體己的婆婆。
有次她從家裡拿來一包舊衣服片子,用剪刀裁好的。“舊的衣服做尿芥子,最不傷孩子皮膚。”妻子雖然勉強收下,但是到底嫌她臟,扔到一邊不曾使用過。
每次來,她總會顫巍巍地坐到床沿上去,俯身逗弄襁褓里粉嫩的孩子。額頭上一縷花白的頭髮沿着臉頰垂下來。喜悅就像陽光一樣順着縱橫的皺紋在她乾瘦的臉上蔓延。她笨拙的指頭握著兒子胖乎乎的嫩手指,嘴裡嗷噥不清的說著話,顯出無限的慈祥。中國人尊崇的傳統道德體系里,含飴弄孫之樂實在是唯此為大。
那是一幕最觸動人心的場景,好可憐的女人啊!
而妻子總會生氣的皺起眉頭。
有一次,王老太想抱抱孩子。妻子決然的把孩子抱在懷裡,不肯給她。她身上臟不說,真抱給她,她會忘形地用老臉去親昵孩子。而這是妻子萬分接受不了。隱忍着不去發火,還不如直接就不給她抱好了。
“乖乖,來睡覺覺嘍!”妻子抱着孩子轉身離開,輕輕抖着身子,做出哄孩子入睡的姿勢。王老太伸出的雙手很尷尬的收回來頹喪的垂在炕沿上,臉上聚起的興奮嗒然凝固,頗像吸足了水分的雲彩,化成驟雨從高空垂落,砸入沙地又瞬間消失。她身子頓了一頓,好像打了個盹,從夢裡驚醒過來。表情馬上恢復了常態。如此境況與她似乎習以為常了吧。矜持的心都是因為太愛孩子而大意鬆懈。她似乎責怪自己,不該自討無趣。
我生氣的瞪了妻子幾眼。斷不可如此傷一個老人的心。妻子執拗的撅起嘴角,就是不肯接收我發出的信號。
兒子學着蹣跚走路了,會唔噥着叫奶奶了。她開心得簡直成了孩子一樣。拄着拐,篤,篤地跟着孩子後邊小跑。兒子咯咯笑着和她玩耍。孩子也喜歡這個淘氣的老奶奶。
夏天的夜晚,我們都會坐在房子外面的馬路邊上乘涼。王老太總會點起自編的火繩。乳白色的煙霧含着艾蒿的清香在暗夜裡瀰漫。
“現在人都少用火繩了。用蚊子葯是省事兒,嗆蚊子還是這個火繩好,管用,還不傷人,孩子睡的又香甜”。
用火繩驅趕蚊蟲是鄉下人經常用的土辦法。父親就很會編火繩。蚊子草淡紫色的徑匍匐在沙地上,開着淡藍的花,扯起來一聞有一種淡淡的清香。艾蒿的香氣就更濃郁一些。每年夏天父親總會用艾蒿和蚊子草混和着擰成小孩子胳膊粗的長長的火繩來。盤成大大的一捆,掛到牆上陰乾,預備好夏天驅趕蚊蟲。
兒子在小床上睡的很安靜。王老太都這麼大年紀了,難為她想着。我們很感激她對孩子的用心。
平常日子裡,妻子也會把做好的飯盛一碗給她送過去。王老太感激的連聲道謝,說我們還能想着她這個孤老婆子。非要堅持把妻子送到大門口。一碗飯對我們來說算不上什麼,但是對一個幾乎沒有生活自理能力的孤寡老人來說就顯得意義非凡。
其實也不過一碗飯而已,也許是我太自以為是,誇大了它的價值。
那年的秋天發生了一件事情,讓我徹底地從心底里改變了對王老太的偏見。
那次晚飯,買來的食物沒有弄乾凈,妻子食物中毒了。我沒有太重的感覺,妻子脾胃虛弱所以癥狀就特別的明顯。腹痛如絞,上吐下瀉,脫水非常厲害。
已經是深夜了,外面很靜,必須馬上送妻子去醫院。可是看看尚在熟睡中的孩子,我急得滿頭大汗。孩子這麼小,又是深更半夜,哪裡就敢把他自己丟在家裡呢!看到妻子氣息奄奄的樣子,慌亂之中忽然想到了鄰居王老太。我已經顧不上許多了,跑到她的門口敲起門栓。“王大娘!王大娘!”我急切的聲音在深夜裡聽來尤其的刺耳。她分明已經睡下了,但我只聽到她應了一聲,燈一閃就亮了。有小一會兒她顫巍巍地把門打開,露出頂着一頭亂髮的腦袋。“什麼事兒啊?小陳?”我快速的把情況向她說明,央求她去我家照看下孩子。
她聽了二話沒說,把門一關,蹈着小腳緊跟在我的身後。拐杖點在馬路的聲音短促而急切。進了家門就催促我:“快去!你倆快去!我給你們看着孩子!”。我心頭一熱,顧不上許多了,背起妻子一路小跑着送到附近的鎮醫院。好在情況不是太嚴重,給妻子掛了一瓶鹽水,開了一些止瀉的葯。
那個時候家裡沒有裝電話。一邊是醫院裡虛弱的要人照顧的妻子;一邊是家裡扔給年過七旬老人的孩子,兩下都是個急。想到王老太那麼大年紀了,自己照顧自己尚且吃力,如何能看好一個趔趄學步的孩子呢?認真思忖算起來,她竟然還不是一個值得我們充分信賴的人。如果……我不敢再想下去。人在太專註於某些事物的情況下,往往會帶有些偏執,而且這種偏執會因為主觀思維的自我強化而加倍發展,以至於在腦海里自動演化成一幕駭人的場景。人們在難求事情真相的情況下,往往都是先往最壞事的方向去想,大都是自己先嚇壞了自己。
所以當妻子輸完水沒有啥大礙之後,我急匆匆的背回了妻子。由於腳步踉蹌匆促,妻子一再地提醒我,慢點兒慢點兒,我把背上的她顛簸得太難受了。我心裡實在着急家裡的孩子啊!
好在看到孩子還在甜甜的睡夢中,一切安好。我們長長的舒了口氣。王老太有點驕傲的帶有炫耀的口吻對我們說“她媽媽沒事兒吧?孩子好好的呢!”。
我抬頭看了看錶,這都凌晨一點多了。深夜叨擾一個如此年邁的老人的來給我們照看孩子,我們夫妻倆心裡十分的內疚。
我攙扶着把她到送家門口,對她說了許多感激的話。她倒着半氣,用蒼老的聲音緩緩得對我說:“小陳啊,不用這麼客氣的。鄰親百家的誰沒有個緊要緩急的事兒呢,親幫親,鄰幫鄰就對了。”
嗨!這個王老太啊,說得我臉都羞紅了,知道王老太並無意責怪我。想想這兩年,我們能給了她多少實質性的幫助呢?在緊要的關頭,我們這樣的近鄰展現給她的最多的卻是不近人情。
王老太從不求我為她做任何事情。要說有,也只是和我提過兩次,要我買下她的房子。
“我都這麼大年紀,不圖財。三千五千的你就看着給吧。等我閉眼走了,留下這個房子有啥用啊!”對我們普通老百姓來說,買房置業是頭等大事。再說也摸不清她這房子的權屬。當時手頭又那麼緊。就是有心,還真拿不出閑錢來買下她的房子。這三間矮小的房子是老人一輩子最大的財富。也是有生之年得以讓她牽腸掛肚的唯一念想。但是很遺憾,我真是沒有能力幫她了卻這個心愿。
此後,我和妻子都會發自真心的去幫她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可是這樣的幫扶也沒有持續多久。單位調配給我一套住房,簡單裝修之後我們很快就搬走了。
搬家那幾天,王老太正好到城裡她的養女家去了。自此之後,我們就沒能再見到她。
此後近二十年,企業進行體制改革,完成了從計劃經濟過渡到市場經濟的痛苦洗禮。我也在這次歷史性的大潮中,經歷了從失業下崗到再就業的艱難過程。我為生計四處奔波,期間又搬了兩次家。居住於此小鎮的幾年生活經歷,也慢慢淡忘了。
今年孩子上高中,周末回家休息。在和孩子閑聊時,無意中說起他小時候的一些趣事。期間就提到了那個小鎮以及小鎮上的一些人和事。兒子好奇心驟起,強拽着要我陪他,去看看他曾經生活過的老房子。我也想去重訪故居。一晃都過了這麼多年,不知道小鎮上的風物人情是否安好。
於是約上妻兒做故地重遊。這幾年城市的發展真快。放眼看到的無處不是在拆遷改造,大興土木。城區突兀地生長出一棟棟高樓,派生出一片一片住宅社區。我所生息於此的這個三線地市貌似也有了些大中型城市的韻味。看着它雨後蘑菇一樣迅速的膨脹生長,讓人既熟悉又陌生;既興奮又擔心。心中感受如同五味雜陳。所以對找到舊居,我們抱有的只是一絲僥倖心理。
可喜的是我們真找到了那個地方。大概因為地處郊區位置偏僻,加上靠着鐵路沿線,小鎮的面貌變化不大。那幾間老房子居然還頑強地生長在那裡。矮小的青磚土坯瓦房,淺灰色的門,深深的門檻。還是那個樣子啊,幾十年來,只為一份堅守,不肯做任何改變。
我試着敲敲門,開門的是一對年輕的夫婦,抱着一個小小的孩子。陌生人的突然造訪讓他們愕然。說明來意后,他們立刻爽快地邀請我們到屋裡去坐坐。房子裡面還是一門兩窗,白里泛黃的土牆,簡單的傢具。恍然時光逆轉,好像置身十幾年前的那段時光。我的眼光是熱切的,心裡盤起百結柔腸。妻子神情更是激動,都不敢說太多的話。只有孩子好奇的左看右看。“爸,媽,我們從前就住在這裡啊?!”孩子的眼神里滿是失望。
告別了年輕的夫婦,轉到王老太的家門口。只看到家門緊閉,鐵鎖都銹跡斑斑。門口的青草長得茂盛。歲月的塵埃已經淹沒了這方庭院,歷史的痕迹都禁錮在大門以內,在那些陽光照不到的地方,發霉腐爛。
“不知道她還有沒有呢?”妻子低語。頓一頓又說“大概是過世了吧!要是活着也九十多歲了……”。
我沒有接妻子的話頭。兀自端視牆頭上一叢矮矮的茅草,在落日的餘暉里無奈的搖擺。
我想,那個讓我們無法忘卻的王老太,怕是真得早已離我們而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