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爺爺還活着的時候,我想過給他寫些東西,最好是能發表的東西,讓他看了開心,他是那樣喜歡炫耀的人么。可一切已經過去了,他終於長眠在一個他不想去的地方,雖然三月的泥土是那樣的芬芳和鬆軟。他告訴奶奶算命的說他會死在一個春暖花開的季節。可我知道他還不想離開,人世有太多他的眷戀……
最後一次看見爺爺是過年的時候。那時的他已經非常消瘦了,肺氣腫引發的各種病痛折磨着我的心高氣傲的爺爺,早在好幾年前醫生就下過病危通知書了,是強烈的求生慾望讓他又硬撐了那麼多年。
爺爺跟我並沒有血緣關係,他和奶奶沒有孩子,爸爸是他們唯一的養子。可爺爺是我最愛的人,在他去世前的這些年,即使病痛將他變成另外一個人(周圍的人所謂只顧自己的暴躁的人),他對我和妹妹始終是溫和的。三十歲的我甚至都不記得在他身邊生活的那十幾年他高聲跟我說過話。他總是說:我孫女說什麼就是什麼。這個別人眼裡歷經風霜,精明世故的農村老頭,定格在我心靈深處的卻是他永遠天真無邪的笑臉。
爺爺屬虎,今年83歲。這樣的年紀,讓他的一生歷經坎坷。抗日戰爭時期被國民黨抓過壯丁,逃跑時十來個人死得剩下三個,跑出來不敢回家,躲在鄰村的一個地窖里然後徒步逃亡西安。留在家裡的新婚妻子和老媽媽變賣了所有田產還差點被活埋了。在西安給人做相公,就跟現在的保姆和管家的活差不多吧,當然是沒有任何尊嚴可言的。不過就這樣總算活了下來,並且藉著他天賦的聰明和頑強,當然這裡不得不說一下,我爺爺是讀過書的,還寫一手好毛筆字。也許有文化的人總是機靈些,或者跟這些多少有些關係,他進了主人的廠子,從小工做起做到了相當於現在車間主任的位置。這個時候中國解放了。主人逃走了,他一是惦記家裡,二是聽人說解放軍來了要殺他們這些在資本家工廠里做管理的小頭目,就趕快收拾東西回到我們老家。從此世界上少了一個精明強幹的生意人,多了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農民。有次我跟他聊天,他還說想回西安看看,說人家那些沒走的人後來都成了當時最吃香的吃公家飯的人了。
可人的命運啊!誰又能真的把握自己的命運呢?
回到家鄉的爺爺似乎還是不甘寂寞的,他當過生產隊長,當過村長,但他在村裡那些老人的口裡口碑並不好。我家門口的一個老奶奶,常跟我說,你爺爺那會可能罵我了,去地里稍晚點都不行。我爺爺就說,不罵怎麼行,太懶了。我能理解爺爺,那麼勤勞乾淨的人在農村人里是很少見的,他怎能容忍別人的懶惰呢?更何況是大鍋飯,你懶他懶,不罵就沒人幹活了。那時的他還是想做一番事業的。真正讓他鬆懈下來是那年我們老家老房子翻修,土牆掉下來,他顧着看奶奶,結果自己被壓在下面了,人是活下來,一條腿卻廢了,村長也做不成了,我能想象一個壯年男人的悲傷。為了生計,他偷偷地做過小生意,被逮住遊街,為了生計,他在麵粉廠做工,比別人勤奮,別人不幹的活他干,他的肺病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的。我沒有去過麵粉廠,不知道爺爺在那些年的日子裡呼吸着怎樣惡劣的空氣。但我是聽着他艱難的呼吸聲長大的,我知道他受過多少苦。也許聰明的人要比愚鈍的人吃更多的苦吧,因為他心裡總有更高的慾望。他要用自己的勞動讓家裡人過得更好些。
因為有了妹妹,小時候的我是在爺爺奶奶身邊長到上幼兒園的年齡的。那之前的記憶幾乎是零。但從奶奶的嚴重的肩周炎,爺爺佝僂的背,我就知道他們為我的付出,尤其是當我成為孩子的媽媽,我更能體會帶小孩的辛苦。
爺爺給我的歡樂是永遠不足為外人道的,也許說了別人也覺得沒有什麼。可那個一瘸一拐的老人是我心底纏綿的眷戀。甚至他的老財迷,他的愛炫耀,他的狡睫的笑都成為記憶底版上最可愛的瞬間。
忘不了,每個年三十的晚上,我們都忙着看春晚,他則忙着將他的積蓄倒騰出來翻來覆去的數,我們便插科打諢地騷擾他,越數越不對,看他自言自語,皺眉搔耳的認真勁,真能讓外人誤會那是多大的一筆錢啊。等到初一吃飯,他若因為醫囑不能吃肉,望着大家大朵塊頤,他會面露饞色,不斷地請求就給他吃一點點,若我們都看不過去給了他這一點,他就會變本加厲有更多要求,好像病得不是他。
忘不了,在那一個個無聊得假期里,他給我帶來得快樂。有一年他和奶奶養了十幾隻小雞,可村裡老鼠啊,黃鼠狼什麼的老在晚上偷吃。於是,爺爺每天晚上都起來去數數小雞。有天下大雨,他半夜仍爬起來,穿上雨衣去數雞,濕淋淋地回來還嘟囔着,好像又少了一隻,奶奶心疼他身體,又勸不過就說:你這是楊繼業數兒子,越數越少。我和妹妹頓時沒了睡意,笑得抱成團了。那夏日清涼得雨夜啊,怎麼那麼快就過去十多年了呢?現在寫起來,還覺得就象是昨天發生的。
忘不了,他總是在我們清晨醒來的時候,給我們弄倒最新鮮的桃子,玉米,西瓜^^^^^^^^^^^^^^^他把他能給的都給了我和妹妹。而在他病重的這些年裡,我幾乎什麼都沒有做,能做的只是在工作之餘看他兩眼給他點微不足道的錢。儘管我是一個將感情埋在心底的人,儘管我比他認為得更愛他,可我終究在他最痛苦得時候拋棄了他。而在他臨終得時候心裡還在惦記着他最心愛得孫女。他將他不多得錢也留給了他認為還需要他幫助得生活不如我得妹妹。
我成長得三十年,得到的物質的東西越來愈多,而遺失的美好也越來越多,我多麼渴望能拋開俗事得期望,在您最需要我的時候陪你老去,可我不能,我並不是生活的強者,很多時候,我是那麼軟弱,妥協得讓我失去自我。
爺爺,原諒我!如果有來生,讓我做您得親孫子,我要給您生您想要的重孫子,在他的名字前冠上您的姓氏。我知道您這輩子最大的遺憾就在這裡。
2008年正月二十四,在我媽媽生日這天,您走了,儘管在您的靈前我無法象別人做戲樣的哀傷,我知道,我是那個最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