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其實早在三十多年前就已經去世了,那時我才不到十歲,多年以來我的腦海里,常常浮現出外婆的影子,感覺外婆離我很近很近,我時常想在夢中再看一下外婆,可是外婆卻沒有走進我的夢中一次。
小腳
外婆算是一個經歷了幾個時代的人了,外婆的腳很小很小,打我有記憶時,外婆對我最初的印象就是她那一雙很小的腳了。
外婆因為腳小,遠去的背影看上去呈現的是一個錐形的影子,我小的時候經常向外婆問她走路能不能站穩,外婆總是笑笑的看着我,說我是傻孩子。
因為父母都在離家好遠的地方工作,我們兄妹四人都是外婆帶大的,我們每個人可能都問過外婆同一個問題,那就是你的腳為什麼那麼小,走路是不是穩當。外婆的回答肯定是一樣的,都是傻孩子。
每當我們問到腳為什麼那麼小的時候外婆總是說那時的政府強制的,不裹腳不行,大腳的女人是沒有人娶去當老婆的,因為不管你的臉蛋長得多麼水靈好看,只要你有一雙大腳,你必定嫁不出去,必定是個醜陋的女人,除非是討飯的能把你娶走。那樣你的父母你的家庭在這個宗族中會很沒有地位和面子,有可能祠堂議事的權利也會被取消,所以每個家庭在女孩剛出生時就讓接生婆把腳裹了。
那時外婆說完這些總是常嘆一口氣說,哎,這都是人的命呀!哪有你們現在好,新社會了,啥都自由了,也不用受那份罪了,政府也不管了,家族也不管了,多好啊。
那時我們兄妹幾個不知道什麼是自由,也不知道外婆受的是什麼罪,更不知道外婆的心裡的痛,只看到外婆每次面對我們的時候總是微笑的面孔,永遠都是高興的。其實,外婆心裡怎麼樣只有她自己知道,別人永遠也不知道,因為她每天面對的是她的外孫,她必須微笑和高興。
外婆的小腳外面裹了一條長長的布,我們叫它裹腳布,每當晚上外婆將我們幾個孩子安頓好以後,她才去拿一把乾柴,燒上一鍋水,然後獨自一人在外面泡腳,我們早已進入了夢鄉,不知道外婆一個人是睏倦還是憂傷。
外婆的裹腳布真的很長也很臭,每次外婆洗完腳之後都要在盆里洗裹腳布,我沒有睡覺的時候就會對外婆嚷嚷臭死了,外婆總是說道一會就好了,一會兒就好了。現在想起來我的舉動在外婆心裡一定是痛苦的心上又扎了一刀,她的痛苦我們是無法理解的也無法分擔,只有外婆一個人獨自默默承受。
幾十年了,外婆裹腳布的那種味道,時常在我的鼻前漂浮,有時候,真想再回到童年,真真切切地拿起外婆的裹腳布放到鼻子前好好的再聞一下。但是,外婆的裹腳布在外婆去世后一同陪葬了,只留下一座現在長滿野草的土堆,我再也聞不到那種味道了,那種味道隨着外婆的離去而飄遠,但外婆卻留在了我的心裡。
背影
外婆因為是小腳,所以在我記事以來走起路來總是搖搖晃晃的,像是三五歲的孩子那樣,每次看到外婆走路心裡都想上去扶她一下,卻又沒有一次真正的行動過,外婆因為帶着我們姐弟四人,所以經常要去洗洗涮涮,外婆總是用右手提着籠子(我們當地的一種手提籃),左手叉在腰部來掌握行走的平衡。外婆的家住在一個小山頂上,每次洗衣服都要下山到河邊去,每每這個時候外婆讓我一個人看家。外婆害怕我到河邊去玩水,總是不帶我。我記得每到這個時候我只能痘痘小雞和小豬來排除這一段時間的寂寞,然後就靠在能看到外婆的牆壁旁,一直等到外婆回來。
外婆每次上坡或下坡的時候,我看着外婆的背影和外婆走路的狀態像是在跳舞一樣,我用兒童的目光在努力地欣賞,因為外婆每走一步路都是一種力量在支撐着她,每一步在外婆腳踏上地面的那一刻,外婆的心裡一定是痛苦的,她的腳底一樣是鑽心的痛,外婆能堅持走下去,我想外婆一定是在想着我的母親,她的女兒。因為我的母親是外婆唯一的親人,外婆的幾個兒子都因病在年輕時夭折了,外婆的心裡是怎樣的痛我現在也無法想象。
外婆走的路我現在想來她每一步都是堅強,每一步都是堅持,每一步都是信念,每一步都是希望,每一步都是痛苦的幸福,每一步都是幸福的痛苦。
外婆的背影在我的記憶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每次想起外婆那蹣跚的背影和那不到三寸的小腳,我想象不到外婆的心裡是如何的滋味,我更想不到的是外婆那時已經七十多歲了還帶着我們姐弟四個,要管生活起居還要洗洗涮涮,每天早上要叫我們起床上學,每天要給我們做飯每一天每一天外婆都是在重複着,她為了什麼呀?
秋天到了,外婆為了讓我們冬天不至於凍着,在我們去上學的時候,外婆一個人還悄悄的上山去割柴,因為這件事,爸爸媽媽知道了把我們幾個人狠狠的批評了一次,說我們沒有照顧好外婆。我們和外婆在一起,外婆要照顧我們,我們要照顧外婆,不知道是誰在照顧誰,反正老的和小的在一起,也是人們常說的老小老小,在生活中也沒有什麼道理可講,有道理也講不清楚,就這樣很快我們也都長大了,外婆一天天的老了。
外婆去世了,我可能還不到九歲,當時我很傷心,一個人跑到上坡上的樹林里,把我對外婆的思念和我平時對外婆不尊重的悔恨全部哭出來,希望外婆能原諒我的年幼和無知,其實我知道外婆一直在放縱着她的外孫,每次好吃的好喝的外婆都是給我留着,兩個是姐姐很少享受得到的。
外婆帶着她的背影一同走了,恍惚中我總能感覺得到一個蹣跚而佝僂的背影幾十年來一直在我的眼前浮現,那種蹣跚不是一種無力,那種佝僂也不是一種蒼老,那種蹣跚是一種堅強,那種佝僂是一種信念。
外婆雖然去世了許多年,外婆的背影在我的眼前是一道抹不去的美麗的風景線,留給我們幾個外孫的是對生活的態度和嚮往。外婆雖然不識幾個字,但她的人生風格我們直到現在也是不能及的,外婆的精神我想我只有來生才能從頭學起。。。。。。
成份
外婆是1977年去世的,在此以前外婆的心裡始終有一塊沒有落下的石頭,那就是她的成份。
在那個年代,成份決定命運。外婆的成份定的是地主,所以解放后的幾十年外婆一直生活在這個陰影里,在農村每逢上邊學習什麼文件或者有什麼運動,就會將那些成份不好的統一集中起來學習或者批鬥,外婆只要是聽到這樣的消息就會惶恐不安,外婆不單單是年齡大更大的困難是外婆的一雙小腳,無論是天晴或者下雨也無論離家多麼遠,外婆都是住着拐杖挪動她那三寸多長的小腳蹣跚的走來走去,有時候還要站在桌子上接受貧下中農的批判。外婆就這樣一直走到去世前的幾個月。
外婆病重的時候給母親說的一段話我現在還能記得,外婆說我的後人都讓我連累了,我的成份太高了你們跟着受批判也沒有好的前途,我這是在作孽呀,母親含着眼淚對外婆說不要緊的以後慢慢就會好的,外婆說不知你們要熬到啥年月。
外婆的病一天天的在加重,母親也一天天的在憔悴,那時的我雖然才八九歲,但多少還是知道體貼一點長者的,中午或者晚上放學后就會跑到衛生所里去看望一下外婆,讓母親休息一下,這樣大概有半個月的時間,外婆的病情更重了,那時的條件有限只能回到家裡。不久,公社的幹部送來一份通知,母親看完后含着眼淚告訴外婆,那是取消一切成份和大帽子的通知,外婆在朦朧中聽到這個消息后嘴角露出了一絲微笑,絲毫沒有一點病痛的感覺。
沒過幾天外婆就去世了。
外婆去世的時候可以說是沒有遺憾,因為她最挂念的成份問題終於得到了一個滿意的答案,她的後輩人將不會因為她的成份問題而受到牽連,她的後輩人的前途是光明的。
外婆是一個經歷了幾個時代的農村女人,從同治光緒到宣統,從民國到新中國,哪朝哪代她都有抹不去的痛,都有留在心裡的傷痕,但外婆不是想的自己,她的希望是自己不要連累後人,讓後人清清白白的做人,光明正大的生活。對於這樣一個農村女人來說,她的經歷可以說是一部精彩的小說,她的思想讓我們這些後人也不及她的境界。
外婆,你走了那麼多年,我也經常回到老家,到你的墳前去看你,我跪在你那長滿野草的墳前,我大聲的呼喊過你,我匍匐在你的墳塋旁靜聽你的聲音。外婆,你知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