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牛羊,雞犬豕。此六畜,人所飼”,這是《三字經》中關於六畜的表述。農村孩子對於動物世界的認識,最早是從家裡飼養的六畜開始的。江南平原地區,馬和羊並不多見,在我童年的歲月里,更多的便是一些關於雞、豬、狗、牛的記憶。
自打我記事時起,我家的雞舍似乎從沒有空過。公雞清脆響亮的啼鳴混和着母雞生蛋時的咯咯叫喚,是我每日里可以免費享受的音樂大餐。傍晚的時候,母親會笑着對我說:“去看看,今天生了幾個?”我來到雞舍前,將小手伸進母雞生蛋的雞籠里。一個,兩個……按母親的吩咐,除留下一個用於“逗窩”的外,我將其餘的小心翼翼地收到一個專門收藏雞蛋的陶瓷罈子里。那時候,雞蛋算是家裡較為奢侈的營養品了。母親幾乎從來都捨不得吃,除偶爾給體弱的父親泡上一個補充營養外,就是給自小有點挑食的我煎個荷包蛋下飯。趕集的時候,母親便將餘下的雞蛋提到集上去,賣點零錢補貼家用。過年的時候,家裡會殺幾隻閹雞改善生活,至於母雞,除非老得不能生蛋了,母親是捨不得殺掉的。養雞既能改善家裡的生活,又能補貼家用,母親對此當然格外重視。每年春二三月的時候,母親就開始張羅孵雞了。給雞窩鋪上厚厚的稻草,將最好最大最新鮮的雞蛋放到雞窩裡,格外小心地伺候大母雞孵蛋。大約七八天後,母親在夜裡悄悄地把大母雞抱到一邊,然後點亮一盞煤油燈,將雞窩裡孵過的蛋一個一個拿到燈前,透過薄薄的蛋殼,仔細分辨蛋黃是否變大,是否有網狀的血絲。母親說,沒有血絲的蛋是孵不出小雞的,必須拿出來。之後又過二十來天,可愛的小雞就破殼而出了。出小雞的時候,母親會守在雞窩前,提防剛剛出殼的小雞不被母雞踩着,同時將已經孵成但又不能完全破殼的小雞從殼裡小心地掰出來。沒有孵成小雞的“寡蛋”母親也捨不得扔掉,炒上辣椒,灑點胡椒粉,說是最好的營養補品。到四五月間,家裡就開始有一窩一窩的小雞崽了,一群群圍着大母雞唧唧地叫個不停。小雞一天天長大,母親為此沒少操心。太小的時候只能喂米粒,稍大的時候開始喂谷糠,喂蔬菜。傍晚的時候得看雞是否進了雞舍,還得提防屋后田頭的黃鼠狼和天上的老鷹。八十月間,田裡稻子成熟的時候,新雞便可以下蛋了。新雞下的第一個蛋大都很小。母親說,別看它小,可是最有營養。凡新雞下的第一個蛋,母親誰也不讓吃,全都給我煎了荷包蛋。
雞舍不能空,豬舍也是一樣。往往豬舍里的大肥豬還沒“出欄”(那時候管豬喂大後送給肉食公司或者在家裡屠宰叫“出欄”),就有小豬“進欄”了。母親是餵豬的好手,即使是毛干體瘦的豬崽,只要經母親喂上一段時間,准能油毛髮亮,膘肥體壯。母親說,人畜都一樣,餵豬也如同帶孩子,要讓它吃好,睡好,它才能長得快。豬舍雖然簡陋,但母親總是收拾得乾乾爽爽。冬天的時候得鋪上厚厚的稻草,夏天的時候得及時通開門窗。豬糞得時常清理,有時還得灑上一些石灰。那時候糧食緊缺,餵豬大都是菜葉加上少許米糠,最好的時候是喂點紅薯和酒糟。家裡有限的一點自留地上種得最多的就是紅薯或者甜菜。夏秋是紅薯藤,冬春是甜菜葉。菜不足的時候,我會跟着姐姐去打豬草。春夏時節,田野里茵茵地一片青綠。姐姐告訴我哪些草豬能吃,哪些草豬不能吃,哪些草豬最喜歡吃。馬齒莧、野蔥、地菜,讓我走進了一個野生植物的王國。豬一天早晚得喂兩次,母親將豬菜切碎,放入一隻大鍋里和上潲水煮熟,然後摻上米糠就是豬的美食了。給豬餵食的時候,我喜歡跟着母親站在一旁看,看着豬吃得“咵咵咵”地甩動兩片大耳朵,我感覺,這種時候,對於我,對於母親,都是一種陶醉和享受。豬在一天天長肥長大,我知道,那可是我們一家大半年的希望。我和姐姐們的新衣服、新鞋子,家裡要吃的油鹽,還有因工分不夠要補生產隊的購糧款,全指望家裡的那頭大肥豬。母親喂的大肥豬大多都賣給了肉食公司兌成現款,偶有逢過年的時候,會殺上一頭豬過節。那時對我來說,殺豬的日子本身就是一場盛大的節日。母親一大早就起來張羅,廚房裡燒上一大鍋開水,在一塊空地上擺上凳子、門板和一個又大又圓的木桶。不一會屠戶提着籃子進了家門,然後捉豬,殺豬,只一會功夫,大肥豬就被抬進裝滿開水的大圓木桶里。幾分鐘后,屠戶將大肥豬撈出,用尖刀在豬蹄邊劃出一道小口子,用一根細長油亮的鐵條順着小口子捅上一陣,然後用嘴對着小口子使勁吹氣。只聽呼呼一陣猛吹,大肥豬被吹得滾滾圓圓。然後刨豬,剖豬,架着凳子的門板上開始擺上依然溫熱的新鮮豬肉。鄰居開始來買肉,家裡只留下豬油、豬骨頭和豬腦。切一小頁豬肝,割一塊最好的豬肉,中午煮上招待屠戶,同時全家也可美餐一頓。吃飯之前,母親還得煮上一大盆豬血,灑上蔥花,一碗一碗地送給左鄰右舍。
相對於其他家畜來說,狗的實用性是最小的。但狗又最聰明,最通人性。除了會看家,還能陪主人玩耍。我家很多年都沒有養狗。母親總說,狗費糧食,還是不養為好。到我稍大的時候,記得那是三四月間,母親拗不過我,要父親從外面抱回一隻黑色的小狗。小黑狗全身純黑,沒有一根雜毛,我給它取名小黑。剛來我家的時候,我只能把它關在一個小籠子里,並給它絮上厚厚的毛草。小狗整日整夜地叫喚,我想那一定是在想找它的媽媽,那聲音讓我有些不忍。我每天都按時給小狗準備好吃的,但我又不能把它放了,否則它準會跑丟。過了兩三天,小黑開始不叫了,並慢慢地與我親近起來。我每天盡心地喂小黑,有時侯自己碗里有好吃的,都忍不住要讓給小黑吃。小黑整天地圍着我轉。我去讀書了,小黑要一直將我送到校門口;我回家時,小黑會大老遠地跑出來迎接我;夏天中午我躺在廳屋的竹床上休息,小黑也乖乖地躺在竹床邊上的泥地上。小黑長得很快,而且毛越發的光亮,秋天的時候,它前腳抬起,已經可以搭上我的肩頭。小黑一般不會走遠,即使出去,傍晚時分也會準時回家。大概已經到了冬天,小黑卻連續幾個晚上很晚才回來。記得那天天氣有些冷,外面呼呼地刮著風,我看小黑又很晚沒回,便出去找小黑。村前村后我不停地喊着小黑,卻依然不見小黑的影子。當時我心裡緊緊地有些難受,並開始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父親找到我后硬把我拉回家,安慰我明天小黑就會回來。可我那晚卻一直睡不着。第二天一早,我又到處開始尋找。找了整整七八天,小黑終是沒有回來。後來學校一個同學告訴我,他聽說幾天前有人打死了一條大黑狗。原來那些天他那兒有隻母狗開始發情,每天附近有許多公狗趕過去。我可憐的小黑,竟然為了它的“初戀”,誤了自己的性命。為此我傷心了好長一段時間,自此家裡再不養狗。
我小的時候農村裡農機還不普及,牛就是最重要的生產力。生產隊里有十來頭大水牛,由專人照管着。別看水牛高大,可性情溫和。大人放牛的時候,我們孩子們喜歡跟着一起去玩,最開心的莫過於騎牛背。孩子們個頭小,高大的牛背爬不上去,大水牛會低下頭來,讓我們攀着它的角和脖子爬到牛背上。牛背寬厚而柔軟,我們騎在上面,儼然威武的將軍。作為對大水牛的獎賞,我們會割最肥嫩的草給水牛吃。夏天的時候,我們喜歡騎着大水牛到水塘洗澡,冬天的時候,我們喜歡偷偷來到關着水牛的牛圈裡,一人騎上一頭,在牛圈裡趕着團團轉。農忙的時候,大水牛每天得下田耕地,十幾天下來,牛脖頸上磨得一圈腥紅。這段時間牛也吃得最好。有一次,我看到飼養員將大半桶香熱的雞蛋湯餵給大水牛吃。那時候牛是農家的寶貝,除非老得不行是不能殺掉的,而且聽說殺牛還要徵得上級批准。我只見過一次殺牛。那是春夏時節,田裡的草籽花開了,紫紅的一片片。不知道什麼原因一頭牛沒人看管,跑到水田裡一頓猛吃。等有人發現的時候,大水牛已經撐得不行了。眼看着大水牛就要被撐死,無奈之下只得給它補上一刀。全隊里每家每戶,分到了一小塊牛肉。後來分田到戶,我家沒分到水牛,只和另一家一起買了一頭黃牛。別看黃牛個頭小,但耕田跟水牛一樣的賣力。只是黃牛脾氣有些不好,一次我放牛的時候看它大大的尾巴很漂亮,想靠上前去摸那尾巴,結果手還沒摸到,就被它抬起一腳,把我踹出老遠。自此再也不敢跟它有更親密的接觸。
這些年回老家,看到村民飼養家畜的已少了許多。除了專業的養殖戶,一般農家已很少養雞養豬和養牛了。狗倒是比那時候多了許多。有的一家還養好幾條,開始向城裡人學習,有飼養寵物的傾向了。至於如今城裡的孩子,除了寵物狗之外,自是很難見到其他的家畜。雖然可以常去動物園參觀,也可在電視欄目《動物世界》、《人與自然》里看到各類的珍禽異獸,但我們那時候對於身邊這些家養動物的感受,他們終究是無法體驗的。這種感受,透着泥土的香澤,含着生活的苦辛,伴着成長的快樂,蘊着陽光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