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收藏家,在夢裡也從來不是,但我收藏自以為美麗的世間一切。
最先留下,並時常小心翼翼打開的,約是祖父的一個書箱。那箱子是竹編的,框架、四壁以至頂底都是竹子。它疊印着祖父求索中的影像,一併那麼遙遠而神秘。我沒有見過箱子的主人,他去世的十幾年後我才出生;況且那書箱一直放在我家老屋的深處,使我從不懷疑它是傳世的寶藏。我幾乎每天去打開它,而今卻只記得一本教材,厚厚的,有許多短課文和有趣的插畫。祖父確是教過書的,後來不做教員而替窮人謀生計了;再後來做紅色的首領時,積勞成疾而故去。祖母說他咳嗽時讓人心痛,因為那一刻他不能站立,大約是蹲或跪着;而站立后每一步的行走,他生命的盡頭便迫近着。
在我的腦海,於痛楚中為理想而發憤的他,是一尊悲壯的雕塑。那蜷縮着的軀體,是永遠堅韌的;雙手撫在胸前,從泥土的方向,朝着天空捧出着自己。因而那書箱又多出些威嚴,我打開時總會心驚肉跳,生怕長輩突如其來的訓斥,匆匆看兩眼厚厚的、有插畫的書,就連忙蓋好箱子。那時的我不過一二年級的學生,實在不能讀懂那書箱;而我最親密的啟蒙老師,我英年的父親,這時已犧牲了。沒人知道我打開那箱子,才不會有人教我像愛護眼睛一樣愛護着它們。祖父留下的箱子和裡面的書,竟在無數次的匆匆窺探下,數年間化為烏有。
書箱的周圍,原是堆放有序而大小不一的紙箱。那是童年時我們的傢具——除去零落的鍋碗瓢盆,我不記得家裡還有更多的東西了。但那些箱子,為我留下一生一世無法揮去的財富。我少年時的一天,才驟然打開它們並懂得那是烈士遺物的時候,才於瞬間把它們的價值等同我的生命,永遠的珍藏了。
那些箱子,是一個軍人全部的家當;而那清苦的歲月里,珍藏的方式竟與今天不同。我不得不穿了那些或新或舊的軍褂、絨衣、鞋子,用了挎包、水壺、茶缸,肥皂盒、鋼筆、工作手冊甚至看穿磨爛了許多本書。那軍褂穿在我身上,差不多長及膝蓋,袖子要卷兩折;直到打了補丁,我竟沒把它們穿小。我的少年,除卻飯食以外,在這些箱子里得到了全部。那以後的九年中,我的家有過四次遷徙。每次都有幾隻嶄新的紙箱,在途中容納這珍貴的藏品。每到一個新的驛站,要清點和最先安頓的,就只有它們。所有倖存下來的父親讀過的書,日記,肩章,一隻領章……,都在書櫥或書房抽屜里。因為,我每天在這兼做餐廳、客廳和活動間的房子里,走動或靜坐很久。
後來的時光里,這藏品中又多了一把鑽石牌鑰匙,一隻舊式剪刀,一塊故鄉的土,一枚刻滿滄桑的桃核與一頁普通的日曆。
我童年的家,是兩間舊式的北屋。對面空地上,借鄰人的西屋山棚起一間廚房;頂是一面坡的,門與居室斜對。因與居室分設,門前走道又是公用的,廚房門就要上鎖了。那是一隻造型很美的、銀灰色的鎖,怕是家裡唯一的做工精湛的用具。那鑰匙就拴在祖母的衣襟上,而舊式剪刀是她做全部針線家務所用。我常告訴女兒關於我祖母的事情,並從我對她的寵愛,想起我年幼時,所有長輩給我的愛。這情感由一點一滴的心血攢成,給我生命,也給我巨大的力量。那塊鄉土,是祖母去世后的第一個清明,我從她墳上捧起裝進衣袋的。那桃核有十五年了。我陪伴臨終的祖母時,幾乎寸步不願離開。她會去一個很遠的地方嗎,再也不會回來,我想我的看守會留住我敬愛的祖母。她已間斷的神志不清了,但她喜歡我為她梳頭、洗臉,陪她說話,喂她一點點飯。在我眼中,祖母不會老去。她陪伴了我凄楚的童年,極盡憐憫之情,她不會舍我而去的。長輩們說,你還是個十幾歲的孩子,不能緊這樣坐着,出去玩一會吧。我從屋裡走到小院,舉目久違的天空。一棵桃樹竟用最高的枝頭,向著仲秋的藍天,擎起一隻火紅的桃子。我和幾個孩子驚呼起來。盛夏的果實竟寒秋不落,一定是只仙桃,我想送給祖母。她若吃了,會健康起來的。於是,揀了地上的磚頭木棍投下那桃子,撥開爭搶的孩子們,極快的來到祖母床前。祖母見我喂她,微笑着吃了桃子。我藏起了桃核,並為她默默祈禱了幾天,她還是走了,去了遙遠的地方,永遠不再回來。我強忍悲痛,用一個無眠之夜,為祖母寫了悼詞。天至黎明時分,見牆上那頁記載祖母仙逝的日曆,已被人們忘卻,就撕下它,夾進悼詞的底稿。
我是做不了收藏家的,因為我的眾多藏品,都是純粹的私人的、遠離功利、沒有半點商業價值的東西。但它們給我的心靈的震撼,足以喚起我對那些賜恩典賜憐愛於我者的追憶。
人是不能活在懷念里的,走過懷念,再走一些路,才是生活;時常忘卻被懷念的人,走自己的路,才是被懷念者最大的慰藉,才是對他們最好的紀念。我幾乎不去看這些藏品,只要感到它們的存在,就會感到它們的主人曾經給予的幸福以及生命的底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