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長春
在中國,宗教信仰虔誠之廟堂多在名山大川,蓋因那裡風清氣正便於修心養性是也。
有句話: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豫西南社旗縣與方城縣交匯處,有一座山——山並不高峻險峭,卻因一寺僧眾信仰大乘佛教而遠近有名。於是,山叫大乘山,寺為大寺,也稱普嚴禪院。
山有寺而高貴神聖,寺因山而八面尊嚴。二者巧結妙合,相映成輝,在中國的傳統思想文化中已成獨特風景。且看這大乘山,零零散散的珍奇堆積其上如星羅棋布,歸納起來有:六寨(白龍寨、金門寨、周家寨、大寨、石頭寨、賈寨),六洞(石佛洞、老虎洞、霸王洞、白馬洞、主仙洞、三道洞),五寺(普嚴寺、主山寺、鐵佛寺、草寺、小寺),四庵(黨家庵、和尚庵、里得庵、外得庵),四潭(黑龍潭、白龍潭、青龍潭、響水潭),一樓(望家樓),一閣(觀音閣),一盆(蓮花盆),一天門(南天門)……閑花野草,飛禽走獸等,更是數不勝數(有官方文書證實:1957年,政府在此建大寺林場,林地面積37000多畝,森林覆蓋率95%,有油松、水杉、刺槐、榆、楊、樟、銀杏、櫟類等樹種及其他植物70餘種,禽獸40餘種,蝶類20餘種,2000年7月經河南省林業局批准建立大寺森林公園)。
其資源儲量與地理優勢程度,在浩浩中華大地也算“獨樹一幟”了。然,由於長期缺乏有效保護和合理開發,於歷史長河中若隱若現,以致於錯失發展良機,未打造出顯赫的地位和盛名。至今,這裡仍是一片“養在深閨人未識”的“凈土”。鳥獸之樂園,人間之凈地也!
別的不說,就說大寺。此千年古剎,就坐落在距河南省方城縣城21公里的大乘山下,真如鶴立雞群,眾星捧月之氣皓皓乎,勢奪雲天哉!有碑文記載:該寺始建於唐貞觀年間,由南嶽懷讓之曾徒孫吉本禪師來此傳經播道,成為該寺宣揚大乘佛教、普度眾生的一代祖師;宋崇寧五年(公元1106年)重建,改名崇寧萬壽寺;元明時重修,仍稱普嚴寺,為河南四大名寺之一,先後有吉本禪師、慧果禪師、德遵禪師、慧燈禪師、雲漸禪師、大洪僧人在此駐錫傳燈。
南嶽懷讓之曾孫吉本禪師曾住持此寺傳經播道,宏法施慧。僧人漸多后,吉本師將菩提寺定為女眾道場,自己率男眾撤離向西六里地興建普嚴寺。因有“大僧、二僧”之謂,故山中信士便將東西二寺稱為小寺、大寺。這裡不妨特作補記:小寺雖小,五臟俱全,雖遭摧殘,遺址尚存。
懂點歷史的人都知道,印度佛教於西漢年間傳入中國內地。哀帝元壽元年(公元前二年),博士弟子景盧受大月氏使臣伊存口授《浮屠經》。佛教始傳的另一學說是東漢明帝時:明帝永平十年,蔡愔赴西域訪求佛法返國,邀得大月氏迦葉摩騰、竺法蘭來華,並以白馬馱回佛像及經卷。其後明帝在洛陽興建了中國早期的佛寺白馬寺,作供奉佛像及佛法之用。綜合以上兩種說法,佛教之初應在兩漢之間,約公元一世紀左右。
佛教傳入中國后,即受部分皇室及貴族子弟所信仰。其時,東漢皇帝信奉黃老之學及神仙方術,而佛教教理也被視為“清靜無為”,故與黃老之學相提並論。於是乎,達官貴族便將佛像與老子像、神仙像一同供奉,以祈求多福長壽。此一時期的佛教尚未普及民間,到了魏晉南北朝,佛教始得極大發展,至隋、唐達到鼎盛。
可惜,中原自古乃兵家必爭之地。安史之亂后,戰火紛飛,兵槍血刃,生靈塗炭。這麼一方本該卧虎藏龍之寶地,沒想到竟成了群雄逐鹿之沙場。大戰爭為兵槍庫,小格鬥成土匪窩。尤其是,至民國十八年,國民黨石友三舊部將佛像砸壞、寺院焚燒。如此這般遭遇,修鍊之人連命都難保,哪裡還能練出什麼“靈丹妙藥”?所以,山高卻難駐大仙,水深不見蛟龍,自然也就沒了靈氣和威名。巍巍大乘山,山因大寺宣揚大乘佛教而名,卻也為名所累——混亂年月,眾生朝不保夕,何談信仰?寺院因此一時香火斷滅,置大寺於“名存實亡”之地!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廟堂興衰,福禍輪迴;鳳凰涅槃,浴火重生。2005年4月,河南省方城縣宗教局正式批准工作聯席會議專題研究普嚴寺的建設工作,並把以普嚴寺開發建設為龍頭的大寺森林公園建設列為全縣重點工作之一。在來自馬來西亞、北京、上海、天津、四川及鄭州、南陽、方城等地僧俗大眾的護持下,使寺院舊貌換新顏。
現在,大寺雖比不得興盛時之煌煌氣象,但風采依舊,氣勢猶存:現有山門三間,中佛殿五間大雄寶殿及兩廄。更有門前,千年銀杏樹,兩棵相對而立,枝葉繁茂,蒼勁挺拔。
佛教學者講,大乘的相應梵語是「Mahayana」,是大的車乘或行程之意。其精神是利益眾生,把將眾生在苦難中解救出來。中國社會千百年來災難重重,而大乘佛教應運而生,為這些苦難的世人澆灌了精神的安撫。在中國原有的仁、義、禮、智、信教育基礎上,增添了善行的啟蒙。上求佛道,下化眾生,弘法利生,發心修行,令善男信女慈悲為懷,覺悟真理。此行是奠定大乘佛教在中國得以綿延的重要原因,因此民間有“戶戶觀世音,家家彌勒佛”現象,也情理之中。可見,世人向善之願,何等強烈!
至於大寺的另一稱謂——“普嚴寺”,緣何而來?我的理解是,可能是該寺取“普度眾生、嚴持凈戒”之意。葯無貴賤,對症則靈;法無高下,當機則妙。大乘佛教亦稱“大乘教”,略稱“大乘”,梵文音譯“摩訶衍那”、“摩訶衍”等,因能運載無量眾生到達菩提涅磐之彼岸,成就佛果,大抵如此。
因為心懷敬畏,所以虔誠嚮往。辛卯年四月的一個周末,筆者應中原友人特邀,專程去了一趟大寺。
天微微亮,便驅車從社旗縣城東去,三繞兩拐過了一個叫下窪的小鎮,再東北方向行走不到十公里,蜿蜒而去的公路兩邊,依稀可見愈來愈密的叢林,丘陵一樣的崗巒中夾雜着幹練的白楊和槐樹,薄薄晨曦里裹着由遠而近的黛青色的山影。近了,近了,再近了,車一拐又是一掀,墩上一個泥石混雜的小坡,密林深處便翛然亮出兩株高大銀杏樹和一座廟宇來。看,大寺到了。
我一下子像從夢驚醒。痴痴地,靜靜地佇立良久,才緩過神來。少頃,感覺有風撲面,茫然四顧,但見遠處近處皆是煙雨濛濛和光影爍爍。空中明明陽光燦爛,而眼前卻潮氣盈盈。只聞鳥語,難覓飛影;但聞花香,不見蓓蕾;似有水聲,卻絲絲縷縷戚戚切切如空谷絕響。心一下子激動起來,油生“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的飄然。
環寺一周,鬱鬱蔥蔥,陽光像從天國而來的精靈,斑駁在頭上,使人心曠神怡。正是春花爛漫的季節,能徒步凈地一游,擺脫喧囂洗滌世俗,真是莫大幸運。
我與隨從的朋友接連上香。面對神像,心事盡釋,一時忘我,依稀“忽入甘露門,宛然清涼樂”。
拜畢,伴着煙霧,我們不約而同向後山走去。
這裡還沒有專設的導遊,給我們講解的是位老僧。
老僧年約花甲,面目莊重嚴肅,背有點駝,但依稀可以看出他不錯的身材。身着一件褐色僧袍,多少天都沒有洗過了,發著幽光。瘦長的瓜子臉,圓圓的眼睛,寬亮的額頭上儘管掛滿了被歲月雕琢的痕迹,但神采奕奕。交談中得知,他年輕時也曾風流倜儻,行跡遍天下,雖文化水平不高,但佛經能倒背如流。於是心中遂生敬意和同情。他一輩子的修行磨鍊,閱盡世塵,我不知道我這個偶然闖入者對禪修的意境又能領悟幾何?
一路上,老僧語重心長地給我們講大寺的傳說,說小寺的傳奇,以及大乘山佛法靈光、廣播慧雨、教化眾生的艱難嬗變。
不時可見一些殘垣斷壁上的雜草或綠苔,以及橫卧荒叢的石柱礎、石舀、石碑,讓人想象到數多年前這裡晨鐘暮鼓,僧眾經誦,香火鼎盛的風雨歲月……
走着走着,一友人用手指着前方驚呼:“看,桃花,多美的桃花!”
待我們注目而去,確見萬綠叢中果有一抹粉紅:一棵枝幹拘謹的小桃樹,正從一大堆不知名的草木包圍中婉約施展,幾束可愛的小桃花嬌羞地簇擁一枝,柔柔的粉,還透着素凈的白,每一朵都綻放着一個水湄空靈的春天,每一瓣都蘊藏着一個幽雅溫華的傳說,彷彿經過千年清冷而自信的守候,於風香日暖中逍遙自在着。
人生最美,莫過於初見。大家正興奮,不知誰在嘆息:“可惜,這麼大的地方,就這一棵,都快被花草淹沒了……”
空氣里蕩漾着清清淺淺若有似無的馨香。於是,有人詩情大發:“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長恨春歸無覓處,不知轉入此中來。”
老僧一臉寂悅,滿目澄曠,如一泓月下清潭,稍後眯着眼娓娓而道:心中有春天的人,眼裡才會有美麗的桃花,這就是緣。
隨即,我們一陣感慨。有風吹過,萬丈綠波連綿起伏,再看那桃花,卻瞬間不見了。
風生雲起,眼前蒼茫一片。
大家望着老僧微微唏噓。老僧卻一句話不說了。
其實,天地間的風景,從來都不可能只屬一人,亦不能為誰長久停留。世上有很多事可以求,但唯緣難求。芸芸眾生,浮華世界,多少人真正能尋覓到那份令自己感動的緣,或者又有多少人正確地做出選擇,卻站在了錯誤的時間和地點。有時,緣去緣留只在人一念之間。所以,緣起緣滅都要珍惜,遇見了,感動了,喜過悲過,擁有過失去過,至少人生經歷過!
於是,我們沿山路繼續前行。傍晚時,口渴力疲,心不在焉地爬上了一個山坡,心裡開始惦念着回家的路。不料,山坡爬完,腳接山頂,俯首一看,哪裡有路?腳下分明是一灘如鏡的湖。正想生氣,老僧卻安排眾人坐下小息。我們不知其何,且聽吩咐。老僧卻主動接過我隨身攜帶的相機要給大家合影。影罷,老僧說:此乃“行至水窮處,坐看雲起時”。
言畢,下山。
夕陽的餘暉,為幽幽的大山塗上一層爍爍的金。大家說著笑着,從容而去,而我卻在一邊想的是唐代詩人王維的“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飛鳥,時鳴春澗中”(《鳥鳴澗》)和《山中寄諸弟妹》:“山中多法侶,禪誦自為群;城郭遙相望,惟應見白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