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的老街在六十年代以前是盧集鎮最為繁榮的地方,穿街而過的小路兩旁坐立着高矮不一的泥坯草房,與老電影中抗戰時期的老百姓住房一樣簡陋寒戧。傍街而居的村民大都是一些老戶,年輕人早就搬離此地,去縣城定居或到外地打拚。老人們自是不願遷徙已習慣這裡的生活,雖然現在的農村經濟也在快速發展,但歷年的小城鎮改造卻未曾讓這裡有過絲毫變化。幾天前,我回老家時看到舊房舍還在,村頭古橋還在,水牛塘邊的蘆葦盪依舊青梗梗綠油油。那一條條小巷,藏着無數童年時的樂趣。一堵堵門牆,勾起我許多兒時的幻想。漫步於老街蜿蜒窄長的道路上,總有一種說不出的奇特心情,像是走近一個偏僻世界,走近一個由童年故事堆磊的家鄉。那些老人和婦女們依舊三兩成群地在一起說笑聊着家常,頑皮的孩子們有的穿梭在草垛間奔跑,有的跑到楊嫂家門口捉迷藏。
楊嫂已死了多年,只留下一間已經坍塌的草房。幼時於鄉間老人的口中聽說很多關於楊嫂丈夫的故事,知道他的名字叫思敏是一個大官,好像是宋子文手下現居台灣,據此推斷楊嫂的丈夫或許當年在浩浩蕩蕩的人民解放軍南下時就隨着中央軍隊伍逃離了大陸,而後音訊全無。我那時很小總是將他與歷史牽連在一起,所以對此事映像頗深。直到現在我還對楊嫂一生的苦難艱辛與文革遭遇以及受三從四德的禁錮深表同情。楊嫂守寡幾十年,當地街坊對她的評說自然是賢淑貞潔,足以標榜立坊,她悲涼辛勞的一生已被村民們傳為十里八鄉的典範。楊嫂的孤守明顯帶有舊時代婚姻觀那種瘋痴勁頭,在她頭腦中根深蒂固的三從四德已成為生命存活的理由。
我們那裡是偏僻農村,當時生產隊也叫做農業社,既然是農業社那麼每個人都要憑勞動力去賺工分。像現在工廠里打工族,工廠有休息天,也有待遇福利。生產隊可沒有,無垠的田野間只能見到社員們揮動鐵鍬鋤頭汗流浹背。生產隊的社員長得美或丑似乎並不重要,幹活力氣的大小也不重要,只要你的身份是貧農,你就是又紅又專的光榮勞動者。文革時期老街上風起雲湧,造反派讓楊嫂既不得安身又逃避不得,她的成份說不清楚又加上有海外關係,於是一場場批鬥會讓她像一個驚弓之鳥如履薄冰。
在無垠的田野間,遠遠看見胳膊上挎着紅袖章的造反派朝着地頭趕來,他們不時地向這個天然農場投來一個個陰森森的冷笑,楊嫂便測測發抖。村裡人都知道楊嫂曾在一場批鬥會上被紅衛兵打斷了腿,落下了瘸腿殘疾。她現在只能低下頭少說話,隨時接受狂風暴雨的轟逐與鄉村鄰里的嘲弄。孩子們自然是無憂無慮的,那時我經常會與幾個小夥伴在晚飯後跑到楊嫂家門口玩捉迷藏,她總是端坐在一個小板凳上遠遠看着我們笑。她很喜歡孩子,尤其是我,因為我父親是大隊支書。老街的村民們在清閑時總會三五成群地在一起聊天,楊嫂是絕對不敢湊過去的,他知道自已的成份不好,老街上的人們又民風柔婉,政治覺悟高,因此對她總是不冷不熱避之不及。楊嫂只能躲在自已的草屋內默默地等待苦熬,熬幹了眼淚,熬走了笑容,像一顆沒有綠葉的小樹頹然又悲涼。
終於四人幫被打倒,可怕的大革命過去了,一個讓楊嫂突然間緊張起來的消息傳來,附近村莊陸續有台胞返鄉的喜訊。楊嫂本已絕望的眼中又陡然透出一絲光亮,幾十年風雨好像要熬出頭了。楊嫂顯得尤為焦急期待,她瘸着腿走向附近村莊一家一家地打聽着有無思敏的消息。此後她每天都在焦盼中等待,苦寂中遐想。回歸的僑胞一批又一批,楊嫂奔走的也一趟又一趟。記得一個叫黃成先的老台胞終於給楊嫂帶來一封信,那是思敏從遙遠的台灣托他帶過來的。思敏知道楊嫂還活着,立即央求同鄉黃老先生給他帶來這封信件,說他自已也正在想辦法辦理手續準備回來看看。
那是一個令人傷感的回憶,一想起來就覺得心頭堵實,鼻子發酸。楊嫂不識字,她找到老街上的王武成請他把信讀給自已聽,王武成是憨厚之人,辦事就是認真,他讀了一遍又一遍,每一遍結束楊嫂都會飲泣良久。以致後來街坊鄰居也都知道了楊嫂的丈夫思敏在台灣已娶妻生子,不過思敏在信中再三強調一定會回來看一看家中老婆。楊嫂不好意思央求王武成每天給她讀上一二遍。她只能反覆摩挲着信件紙張一遍又一遍,數着信中文字的個數與行數,幾十年思念等待全部寄託於這封信件的內容,她不像知識分子們會推敲文字的含義,她只能用既焦灼與企盼的眼神數着一個又一個字跡。於是夜間草屋內經常傳出楊嫂數字的聲響,數累了倦了,夢鄉中好像望見了遙遙的海灘,海灘那頭就是台灣。聽王武成說老街古橋下的圍河通往洪澤湖也能通到大運河甚至通向茫茫的海島。
思敏當年隨着國名黨隊伍的最後撤退就與家中失去了聯繫,他每天只能在思念與憂愁中度過,覺得自已再無回鄉之日。時光流逝,在同鄉與朋友的勸導下他又重新組織家庭有了自已的老婆和孩子。其實每個人都想回到生他養他的故鄉,回到世世代代養育他的故土與河流。不管漂泊多久,老了總想回去也算是葉落歸根吧,這種慾望已深深寄存於每個人的血液中永不消失,思敏也是如此時時刻刻也忘不掉自已的故鄉。故鄉在每個人的心中永遠都是那麼美麗那麼難忘。
老街地處偏僻房屋擁塞,但村莊四周卻有一條圍河悠悠流過。河流盡頭是生產隊的牛棚,哪裡有一個寬闊清澈的水牛塘,塘邊草木林蔭葦草茂盛。楊嫂經常會到那裡去,從那片綠森森葦草叢中砍一些蘆柴回來放到家中晾乾,清閑時她會編一些葦席換些錢糧貼補生活。如今楊嫂的身體好像大不如前,長年的焦慮憂愁已過早的將她拖入暮年。就在前不久楊嫂在生產隊的勞動中已暈倒過三四次了,生產隊長看她似乎不會熬得太久,就發了善心准許她不用再到田裡幹活,回家幫隊里編一些葦席吧。那個時代醫療條件不是很好,像楊嫂這類人一旦得了大病恐怕就時日無多,這種事在過去的農村倒是經常發生。
楊嫂過去做的夢太多,以致滿頭腦都載滿夢想,她拖着踉蹌的步履蹣跚在期望與苦寂的時光里。現在唯一期盼的精神支柱已經傾覆,現在她已陷入茫然與惶恐。以前她曾聽老街上的王武成講過許多貞潔賢淑的故事,也想自已終究會守得雲開見月明,相鄰幾個村莊不就有不少僑胞鬢髮蒼蒼回歸家鄉與老婆孩子團聚嗎。可思敏在台灣已經有了自已老婆孩子......黃寡婦長長地嘆了口氣,已亂了方寸,不知道自已該怎麼辦。
她知道自已時日不多考慮再三,她委婉地央求鄰居王武成替她寫一封寄向台灣的信。寫信是文化人的事,楊嫂一把眼淚一把鼻涕描述着自已的心酸與悲涼。王武成鋪紙執筆反覆推敲着語句,為了盡心謹慎也讓人們知道他是個有學問的人,他將楊嫂的無窮幽怨和焦灼企盼都調理成文縐縐的章句。頗為慎重地裝入信封,然後將這顆已經支離破碎的心寄向遠方。
寒冬驟冷已近年底,楊嫂的身體越來越虛弱,已是三四天都躺在床上無法動彈。她料想自已可能等不到思敏的來信了,屋裡也沒有什麼需要拾掇的,更沒有她值得挂念的事。她迷迷糊糊地看到老街北邊那個古橋,橋下的圍河能通向遠方,通向更為寬闊的海灣,那是她最終歸所。外面朔風呼嘯,大雪紛紛。這年她七十歲已是暮年,手裡攥着那封皺巴巴的信件。幽深的街道還是那樣寧靜,楊嫂的草房在茫茫的暴雪掩蓋下變得更加渺小几乎看不見了,只剩下低矮的門洞。街頭的古橋還在,橋下的圍河依舊潺潺流動。
我記得好像在第二年的清明時思敏回來了,那天的儀式頗為感人,沒有嗩吶,沒有祭儀,整個世界都在悲哀。天空飄着絲絲小雨,迎面吹來縷縷涼風,老天營造出一個頹然悲涼的氣氛。思敏從老街的南頭一路走來,顯然淚如泉湧悲戚萬分。他跌跌撞撞走向楊嫂茅屋,沒有哭聲卻顯得那樣焦促悲涼,快到楊嫂的草房時他已是匍匐在地,雙手拍打着地面,終於悲聲大起,大地震顫。浪跡他鄉的遊子終於回到魂牽夢繞的家鄉。曾經多少個不眠之夜,多少個難忘歲月,企盼流淚的眼神已被歲月磨頓,僅留下一顆灼熱的心,將幾十年壓抑在身體內的情感一股腦奔瀉出來。思敏那天哭了很久,哭聲飄漫整個村莊。回蕩於街頭那座古橋上。
順着古橋向北走上二里地就是北圩隊的澡堂門,人們都知道澡堂門墓地是我們村莊最好的喪葬之地,那裡枯荒蕭條,鋪展着高低不一的墳丘,寒風在墳丘間呼嘯,紙幡在田野中飄搖。楊嫂的墳塋修的闊氣體面,墳前立有碑文上面刻着那封家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