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從一本書中翻出一片紅葉,這是2004年我從崗位上退下來以後,在一個涼風習習的秋日獨自一個人爬到八萬山上,在一蓬如火如血的紅葉中摘下來的。這麼多年過去了,它依舊紅色不退,鮮艷如初,只是那一道道刀刻般的葉脈更加蒼勁深邃。
從湖北襄樊向西南,焦枝鐵路猶如一把利劍,順着蜿蜒曲折的山腳划向遠方,在宜城境內從荊山余脈和漢江蠻河沖積平原之間穿過,山腳把自己粗壯的骨骼深深地楔進了平原的沃土之中,山地與平原就這樣膠着契合在一起,相互廝守了千秋萬代。
上世紀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一批來自全國各地獻身三線建設的人們告別了自己的父母親人,離開了自己熟悉的家鄉,滿懷着豪情壯志,滿懷着崇高理想,匯聚成一股浩浩蕩蕩的洪流來到這裡,就像這綿延嵯峨的山脈一樣,深深地紮根在這塊土地上。三線人有一句家喻戶曉的名言——“獻了青春獻命根,獻了命根獻子孫”。這一點都不假,現在這大山裡就葬着許多當年為三線建設奉獻了青春的軍工戰士。幾陣秋風過時,霜染滿山紅葉,紅葉深處靜靜地躺着一個又一個的逝者。他們來了,就再也沒有離開,他們將永遠和這塊土地廝守,因為這兒有他們眷念的故事,有他們放心不下的子孫後代!
壯志是令人永遠振奮的情愫,理想閃爍的是長久的光輝,然而它的後面卻是讓人難以釋懷的苦難、艱辛、危險、寂寞和無奈的遺憾。
當一個時代結束,另一個時代來臨時,必然伴隨着一些否定,否定是人類社會發展的必然,同樣也是人類文明進步的必須。當我們今天用市場經濟的眼光來審視當年的這些人,這些事,箇中滋味實難言表。
一個人的一生常常會忘掉許多事情,但有些事卻會永遠銘記在心,無論走到哪兒也難以抹去,就像靈魂融進了那蒼勁的山脈,融入了潺潺的山泉,融化在綿綿思緒的長河之中。
那個時候工廠選址的基本要求是依山靠水扎大營,便於隱蔽便於備戰。聽當年參加選址的老同志說,當時進到這個裡面是沒有道路的。他們一行人背着水、乾糧和測量工具,從宜城出發西行,在大約15公里的地方順着一條西南方向狹長的山谷,翻山越嶺,攀岩鑽溝,來到八萬山腳下。這裡雖說不上山高林密,卻也是溝壑縱橫,雜草灌木蒙茸,聽附近老鄉們說解放前這裡有一座土匪山寨。我曾經在八萬山的山頂看到過不少石頭房屋的殘亘斷壁,草叢中掩埋着一塊斷成兩截的石碑,從模糊不清的碑文上依稀辨出是清末團練的一些記事。
幾年以後一座大型化工企業在這裡拔地而起,山坡上鱗次櫛比地豎起了一幢幢房屋,一座座廠房、庫房天女散花般的撒遍了這裡的溝溝岔岔,學校、商店、郵局、儲蓄所、菜場應運而生,一條不太寬的蜿蜒曲折的公路打開了這裡通向外面的世界。
那個年代整個中國處於計劃經濟時代,物資匱乏,人們都在貧窮中煎熬。當時三線建設有一個口號叫“先生產後生活”,因此我們的日子就更是雪上加霜了。
食堂里每餐的菜肴都是燉白菜煮蘿蔔的樣板菜,幾乎難見油星。那時候豬肉的供應是定量的,一個人一個月就是一斤,食堂里每個月賣兩次葷菜,要是趕上下班時領導安排加班,等回去葷菜賣完了,這一個月就見不着葷腥了。工廠遠離交通幹線,沒有城鎮依託,四周除了幾個小村落外,就是綿延的大山,廠區里除了食堂是沒有飯館的。有一次我們幾個人實在太饞了,下班以後摸黑走了八里多山路,到山外火車站旁唯一一個小飯館買了幾個蒸肉——其實一個碗里就兩塊很小的幾乎全是肥膘的蒸肉,我們也感到是滿足的。
結婚成家單獨立戶以後,雖然不吃大食堂,自己開伙了,可日子依舊過的緊巴巴的。廠里有一個縣裡派駐的小肉食點,一個站長兩個合同工。當時賣肉的人牛啊,因為他們手上有豬頭豬下水這些可以不要票的資源。就算你有肉票,賣肉的看你不順眼,一刀下去一塊血脖子肉或是豬肚皮下最差的肉就給你了,不滿意?明天再來;他們控制着資源,每天就殺兩三頭豬,遠遠滿足不了廠區職工家庭需要,大家起的很早去站隊,排好幾個小時,有時候人多,大家擠着擠着就亂了,“起早床趕晚集”買不着肉也是時常遇到的晦氣事,那個慘象啊,真是令人不堪回首。所以很多人設法與他們交朋友,推杯弄盞,稱兄道弟,求的就是解決吃肉的問題。
改革開放以後,市場放開了,食品豐富了,許多做生意的人湧進了這個封閉的山溝,計劃經濟時代的菜場、食品點、糧店、賣肉點一下子失去了昔日的光輝,很快就被人遺忘了。但是那個特殊年代的那些特殊生活片段卻永遠刻在了三線人的腦海里。
也有一些人選擇了離開,但是離開也並非易事,當時人事制度是嚴格限制流動的,人只要進到一個單位就終身與這個單位生死相守了。你要提出離開就可能被斥責為不安心三線建設,不能正確對待個人利益。就算你調走了,檔案評語中也會留下這樣的字眼,政治上的陰影將伴你左右。
今天回想起來,支撐人們走過那段艱苦歲月的主要還就是一股強大的精神力量,是一種無與倫比的使命意識和責任意識,那時候常說的就是“苦不苦,想想紅軍二萬五;累不累,比比革命老前輩。”“捨得一身血和汗,拚命也要建好大三線。”這是那個時代的一種特殊的精神產物,也只有在那種特定的歷史背景和歷史環境中才能產生的一種現象,現在是不可能複製的。
在這個封閉的幾乎與外界隔絕的小社會裡,職工們每天重複着上班下班,吃飯睡覺的不能再簡單的生活了,不僅物質貧乏,信息也是閉塞的,報紙和廣播是我們了解外面世界的唯一途徑。那個時候見多識廣的就是採購員和汽車司機,他們出山的機會多,常常會從外面帶會山裡稀缺的東西,但出一次山也是不容易的事。
每年我們回家過年是最難的事了。現在說春運難,其實真正難的是我們那個年代。焦枝鐵路沿線幾乎布滿了大大小小的三線企業,數以萬計的建設大軍雲集於此,過年了,大家都要回去,就這麼兩趟車,許多人背着大包小包往往是幾天都上不去車——人太多了。車廂里人滿為患,連站腳的地方都沒有。列車進站不開門,大家就設法從窗戶里往上爬,車上的人擠得沒法了,就把人往下推。
現在高速列車從北京到上海就五個小時,可那會兒就慘了。有一年回家過年,晚上九點上的車,一直到第二天上午十一點才到武漢,不到400公里的路用了14個小時。我們的一個採購員去東北出差,曾經一隻腳在火車上站了十幾個小時,下車連路都不會走了,撩開褲腿一看,腿全腫了。
山裡最怕的是下暴雨,夏季的山區每年免不了有幾場大雨。雨下急了,下大了,下時間長了,平日里幾米寬的一條小溪很快就變成了幾十米寬的大河,從山上下來的洪水匯成波濤洶湧的狂濤巨流,象一頭髮怒的猛龍,露出猙獰的面容,昂首擺尾之間將兩岸的生靈無情的吞噬,波濤的轟鳴聲震得山谷發顫。
有一年正趕上部里的檢查團來廠檢查,被洪水困在一個車間出不來了,廠里調集了一幫身強力壯的小夥子手挽手在湍急的洪水裡拉起了一道人牆,硬是護着檢查團成員脫離了險境,檢查團的一位女士竟然被嚇得失聲大哭起來。事後他們說了一句話:“真沒想到,還有這樣的一群人在這樣一種地方過着這樣的生活!”洪水過後,我們的工具被沖的到處都是,職工們沿着河溝在幾裡外的地方都能撿到工具,一個裝工具的大鐵皮柜子居然被衝出了幾百米遠。
幾十年過去了,當年那批老軍工基本上已經不在崗位上了,他們的生活依舊十分困難,這些年物價上漲較快,退休工人養老金偏低,有些下了崗,有些子女還沒能找到工作,特別是一些早年大學畢業的工程技術人員,他們歷經千難萬險把人生最美好的時光獻給了祖國的國防建設,現在依然過着拮据的生活,每每想到這些,總感到心中有些酸楚的痛。
深秋時節,幾陣西風幾重霜,群山紅葉似火,顯得更加艷麗,更加蒼勁,更加厚重。這每一片飽經滄桑的紅葉,彷彿凝聚着三線建設者的青春和熱血,她是三線建設者用畢生的默默奉獻熔鑄的燦爛與輝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