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童年早孤,不滿十歲時父親便撒手人寰,撇下我和母親母子二人相依為命。那時母親在大躍進時成立的街道生產組做工,每月30元工資,平均生活費每人15元,在當時我的同學中,還算“中等收入家庭”。記得父親去世后不久,母親帶我到天津最繁華的商業街和平路上散心。走到百貨大樓附近的一家冷飲店,那裡賣天津有名的起士林冰激凌。我提出想嘗嘗,媽媽便給我買了一隻。她自己說不愛吃甜的,坐在小桌旁看着我吃。我當時不懂事,自己吃得很香甜。事後回想起來,哪裡是媽媽不愛吃甜,是她捨不得吃啊。這冰激凌的滋味,我至今難以忘懷。
文革剛剛結束的70年代末,已經成為大學教師的我借出差之便,回到有生以來從未到過的故鄉——廣東東莞東坑塔崗。我的哥哥李逸江當時是公社文化站幹部,拿的是民辦工資,每月也就30多元。嫂子是農民,撫養3個孩子,還要侍奉一位終身未嫁的老姑姑。一家6口,日子過得很艱難。我的到來,成了哥哥一家重大的節日。嫂子殺雞宰鵝,備了一桌豐盛的晚宴。次日清早,哥哥領我到東坑鎮上吃早茶。那時的茶樓,白茬木桌子,長條板凳,粗瓷茶壺,大茶碗,沏一把大葉子青茶,茶湯渾濁,說不清什麼味道。哥哥為我點了一碟炒肝,給侄兒們要了兩客燒鵝瀨粉。這時有本村的親友湊過來,又加上一份青椒炒鵝雜。這是我平生第一次吃廣東早茶,就着茶水吃炒菜,感覺很新奇,滋味也特別地鮮美。着以後,我多次回廣東,哥哥家的日子越過越好,家鄉的建設也步步登高,豪華高檔的酒樓飯店鱗次櫛比,珍饈佳肴美不勝收。但我依然回味當年那土茶樓中鄉野村菜的味道,它彷彿隨着歲月積澱,愈久愈濃郁,愈久愈醇香。
改革開放之初,我又一次回到故鄉,哥哥陪我去虎門遊覽。得改革風氣之先的廣東,此時已是洋貨滿街,市場繁榮。但哥哥此時的工資仍不很高,還要供三個孩子上學。家裡的幾件電器,如黑白電視、錄音機等等,都是海外歸來的親友贈送的。我倆走在街上,看到路邊水果攤上陳列着芒果、番石榴之類的南方水果,異常新鮮。哥哥問我吃沒吃過芒果?這東西由於有文革時毛主席向工宣隊贈芒果的典故,對當時的我來說如同聖物,莫說吃,連摸都沒摸過。一問價錢,一元錢一隻。這對於當時的我們倆,都還是高價。哥哥為我買了一隻,還教我如何剝皮。我在廣東夏天灼人的烈日下,邊走邊吃,吃得頰齒生香,口邊甜汁四溢。那副吃相,當時一定十分難看。而哥哥在一旁看着,那眼神似乎比他自己吃還要香甜。這情景、這滋味,事後對家住北京的姨媽訴說,連老太太都為之動容,連聲說:“兄弟情深啊!”
歲月如梭,記憶的長河逐漸模糊,撕成碎片,變成薄霧。但當年的幾次“吃”,那“吃”時的情境,“吃”時的滋味,卻長久存留在我的腦際,變成晶瑩璀璨的閃光點。我常常問自己,是不是那時候窮,沒吃過什麼好東西,所以吃什麼都香甜?但又一想,也不盡然。恐怕除了當年媽媽的冰激凌、嫂子和小鎮茶樓的鄉村土菜、哥哥的芒果本身的鮮美甘甜外,還有一份濃郁的親情吧?
我要留住這逝去的滋味,永遠在口中吮咂。我要讓它永伴我的人生路,永享這親情的甘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