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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天號子無窮意,昨日年華別樣情

白雲飄飄範文網 編輯:得得9

  我小時候,住處附近有一家大理石廠。馬路兩側經常堆滿了大小不等的石料,大約總有一米多高,一兩米寬,兩三米長。對我們孩子來說,這就像一座座山巒聳立,是捉迷藏的好地方了。

  石料怎樣運來,不知道,可是怎樣把石料運進廠子里,卻震撼着我。

  石料下十幾根圓木,幾十人齊心協力,繩子,鐵棍,就能移動這座小山。力量從哪裡來?指揮者個子不高,卻威風凜凜,聲音就壓抑在他的胸腔,低回沉鬱,逐漸增加着壓力,忽然“嗨喲”一聲衝破喉嚨,噴涌而出。眾人應和,石破天驚。這“嗨喲”的聲音協調了眾人,集中了力量,石塊猛然前進半尺余,碾壓得圓木咯吱咯吱地呻吟,我覺得腳下的土地都在抖動。“嗨喲”連聲不斷,石塊後面碾壓出一道深深淺淺的痕迹,就像連串的音符,刻在50年代落後的土地上,也碾進我童年的記憶里。當我把這一幕告訴父親時,父親淡淡地說,那叫“號子”,鐵棍和圓木叫“撬杠、滾木”。

  那時走在馬路上,經常可以看到烈日下十幾號人,像縴夫一樣拉着一輛極矮極矮的平板車,車上是一座龐然大物。“縴夫”個個低垂着頭,身體前傾,臉上淌着汗珠,顯得那麼疲憊不堪。大人們把那矮車叫“地牛”,我覺得更像蝸牛,背着一座大房子在地上慢慢地爬。“縴夫們”比蝸牛更可憐,酷暑中蝸牛還能躲在樹蔭里睡覺。他們呢,頂着炙人的烈日,踩着燙腳的路面,在那裡爬。是汗流滿面還是淚流滿面我分不清,只能聽到低沉而細若遊絲的“吭吭”聲,這也是“號子”?我覺得更像呻吟聲。

  文革開始不久,我下鄉了,文安古窪,也是我的原籍。在那貧窮的年代里,在那貧窮的土地上,卻讓我聽到最激動人心的號子——冬網號子。我下鄉時,文安窪長久乾旱,冬網也早爛沒了,可冬網號子卻流傳下來了。

  當哪天有人家砸地腳(砸地基),各生產隊就提前收工。晚飯後,大喇叭一廣播,人們就陸陸續續走出家門,循聲而去。主家已提前挖好地基,拉上幾盞電燈,燈火輝煌,瓜子、花生、煙捲分裝幾盤,還有大碗茶。到的人愈多,主家也愈榮耀,場面愈熱烈。所謂的夯其實就是碌碡,井字形綁上四根橫木,再拴四條粗繩,十二人一組,就是一盤夯。人多時可以綁四盤夯,剩餘之人預備替換,輪流休息,喝水聊天。本是勞累枯燥的費力苦事,竟歡聲笑語,成了小夥子展示力量的舞台,也聚來姑娘們巧笑助興,彷彿喜慶節日一般。

  號頭兩人,基本固定,簡直無人可替。文安窪傳統的冬網號子,不是喊出來的,而是顫顫地唱出來,古風古韻悠遠綿長。好的號頭嗓子洪亮,還能觸景生情地脫口秀,他們就是古窪民風的傳承人了。號頭猛然甩掉煙蒂,一挽袖子,低沉的聲音就在文安古窪的上空迴旋起來,哀婉凄涼,真有“燕趙悲歌”之韻。餘音未絕,眾人齊呼“哎呦——”,石夯隨聲起落,大地抖動。

  歌詞大多都是敘述傳統的故事,並無新意。開始,聲音低回,就像晚霧在地面浮動,眾人和聲也凄然哀絕,似乎訴說生活的艱辛;繼而聲調轉高,像秋高氣爽的陣風,吹得莊稼葉子嘩嘩作響,眾和聲也響亮起來,這時身體發熱,精神煥發;接着,歌詞就是觸景生情,即興而作時,音調立刻高亢起來,“晴空一鶴排雲上,便引詩情到碧霄。”真是這樣,人們的勁頭立刻迸發出來,聲徹九天了;當號頭連呼“哎哩呦——”眾人也連續齊呼幾聲,隨着和聲,石夯連砸,達到高潮,然後戛然而止。覆土,換人,號子又響起了。不需感激之語,沒有報酬,古窪的人質樸可愛。在那貧窮年代,人幫人呀,就靠着這份樸素的人情。

  是呀,在生產力低下,經濟落後時期,號子凝聚人心,集中人力,振奮精神,減輕疲勞,是隨時隨地可以聽聞到的。號子的由來已久,《淮南子·道應訓》說:“今夫舉大木者,前呼‘邪許’,后亦應之,此舉重勸力之歌也。”

  那是有聲的號子,生活中更充滿無聲的號子。當年我和妻子的二人世界極端貧窮和勞累,堪稱地球的第四極——“窮極”。可心靈相通,彼此在心裡叫着號子。有一年窮極生風,我們就像陷進南極暴風雪的漩渦里一樣,饑寒交迫。夜半,妻起執鐮,我亦起執鐮,雖無語,心有靈犀。去葦地,割蘆草。次日,我下窪幹活,妻子曬蘆草。中午收工,妻子已經把蘆草個子捆在自行車上,我趁午休時間蹬車10餘里賣蘆草。歸來還賬后還剩3元,支撐了半年的生活之需。76年地震后壘院牆,和泥脫坯,運坯壘牆,夫妻奮戰,配合默契。一個眼神,一個手勢就全明白,“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就是這樣吧。

  幾十年過去了。今天我們也過上豐足的退休生活。身居都市,一派喧嘩,汽車引擎聲,鳴笛聲,婚喪嫁娶的鑼鼓聲,鞭炮聲……可着勁兒往耳朵里灌,難得清靜。生活里少點什麼呢?噢,再也聽不到號子聲了。一天我哼起了冬網號子,老伴兒愣着神地聽着,眼圈都紅了。看我詫異,她說想起了我們結婚後蓋房子的辛酸情景,我推土坯,她拉坡,唱的就是這個號子。是呀,兩個苦命人,一對窮夫妻,伴着這號子鼓着勁兒過那窮日子。蓋房子,養育兒女,晴耕雨讀,赴高考,上大學,登講台,然後是回城后的迷惘,重登講壇的喜悅,苦盡甘來,倒把這冬網號子忘記多年呢。

  夕陽無限好,黃昏情更濃。古窪韻未絕,吟哦兩心同。流年似流水,感恩兼感情。相視鬢染霜,互問腿可疼?諸君莫笑痴,沽水映媼翁。戲誦昨日曲,心涌別樣情。心衢藏古道,口占此古風。

  壬辰年春二月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