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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化作塵泥永不朽

白雲飄飄範文網 編輯:得得9

  一清早,我便欣然地頂着秋末地寒風,獨自一人在村子的小巷中悠閑漫步。嚴寒使這裡的一切變得死一般的沉寂,巷子里行人很少,偶爾聽到幾聲犬吠。不覺中,卻來到了老楊的屋檐下。

  屋旁的擺設依舊如故,那個不起眼的雞籠仍舊歪歪斜斜地挨在牆邊,一副不景氣的樣子。我踮着腳,透過熏黑的玻璃窗朝裡屋望去,裡邊一片悄然,似乎沒有人,只見廳堂里亂糟糟地散落着一地的麻將子。於是,我帶着一絲黯然,緩緩地轉過身去。檐下,那個熟悉的用破布條半蓋着的鳥籠子,此刻引起了我的注意。它低低地懸着,顯然沒有一絲動靜。我詫異地輕輕摘下了籠子,這裡邊的一切使我木然了:老楊那隻心愛的畫眉僵僵地躺着,那雙灰色的眸子輕輕地敷在眼球上,似乎已經長眠在悠悠長夢裡了。竹筒里稀稀幾粒受潮的飼料,使我的心不禁劃過一縷淡淡的哀傷。

  晚上,一家人正圍着一口火鍋進行豐盛的晚餐,父親卻突然喚起了老楊,於是,清早遇見的那凄涼的一幕,便在頃刻間再一次在腦海中重現。我搭訕着問父親關於老楊的情況,父親驀然停下手中正忙碌的筷子,然後用帶着哽咽的聲音告訴我,老楊在半個月前便離開人世了,前些日子剛剛下葬……說到這裡,父親卻再也說不下去了,全家人也都變得安靜了起來。我顫了顫,也不忍心再追問下去了,那種說不出的悲涼,一直浸到了骨子裡。

  家住村口的老楊是個四十多歲的單身漢,沒有文化,但人挺憨實。他父親早年就病逝了,於是與七十多歲的老母相依為命,生活很拮据,但人還是很大方。還常常幫助別人,鄉鄰對他很是尊敬。記得我小的時候,老楊常常到我家坐坐,或是到了寒冷的冬天,因為沒有炭火,老楊也常溜達着到我家來烤烤火,與父親聊聊天。很多時候,他可把我們逗樂了,他很會編一些搞笑的故事,讓我和弟弟笑痛肚子,連一向慈容的母親,也會嘴角揚揚,咯咯地笑出聲來。

  有一年春節的前夕,一大早地,老楊便氣喘吁吁地跑來我家,要我幫他寫幅過年的對子。這等美差讓我喜上眉梢,英雄終有用武之地了,也想藉著這個機會在老楊面前露一手。說到寫對聯啊,我確是有幾下子,不用多想,便握着筆在兩條寬寬的紅紙上刷了一把,一筆而就,然後神采奕奕地遞給老楊。他從上往下看了一遍,有從下往上端詳了一回,然後又遞給我,說:“小爺子,咱不識字,你給我念念吧。”我接過對子,擺着一派滿腹經綸的樣子,晃着頭一字一字地念道:“爆竹聲聲辭舊歲,喜氣洋洋迎新……”沒念完,老楊卻突然急了,打岔道:“小爺子,你筆墨人家就別糊弄咱了吧,這‘遲就睡’哪來吃的啊?”在一旁的堂姐不禁捧腹大笑。我也快忍不住地快笑出來,但我又不好意思笑。最後,費了半天的功夫才解釋清楚,老楊不好意思地摸摸後腦勺,尷尬地笑了笑,說:“你們讀書人就是玄乎。”

  這“小爺子”也是有典故的。聽爺爺說,老楊的父親曾是我高祖父的傭人,他父親在世的時候忠心耿耿,打理我沒家裡裡外外的事。高祖父對他很好,所以在高祖父去世的時候,他便帶着老楊前來參加喪禮,在高祖父的靈柩前跪拜。因為那個時候,我還沒有出生,這大概,也便不知一二了。然而事隔多年,老楊對我卻始終改不了口,仍管我叫小爺子。

  老楊養着一頭很大的牛,關在村子對面的山上,一年四季,朝朝暮暮,無論嚴寒酷暑,老楊都會按時上山去,不讓老牛餓上一頓。也把牛關在那裡的人家,因為有事或是懶,見到老楊,也就囑咐一聲,讓老楊順便幫丟一捆草,打桶水什麼的,老楊也是很爽快地答應。他似乎早已習慣了這一切,沒有絲毫的埋怨。

  小時侯,我特討厭老楊,他總愛端起那根長長的發亮的竹根煙桿,將一小點煙絲輕輕地擰進煙斗里,大拇指在上面按了按,再在火盆中點着,然後眯着兩眼半似陶醉的吧嗒吧嗒地抽着。弄得整個屋子煙氣騰騰,霧色繚繞,總讓屋裡的人嗆得不成樣子。一桿煙抽夠了,便到堂屋神位的香爐中摘下一根香梗,清理他心愛的煙斗。這時候,我心裡的那股火氣也就憋不住了,抓起板凳,威脅着朝他大吼:“別碰我祖宗的東西,不然休怪我不客氣!”他也便不以為然地笑了笑,接着從胸口的衣袋裡掏出一包煙絲,神秘兮兮地輕聲說:“小爺子,你還不曉事,這可是上等的煙絲哩!老祖宗抽上一口啊,樂着呢!不信你瞧瞧!”我望了望神牌上微微閃動的靈光,也便半信半疑的輕輕“哦”了一聲。還有的時候,老楊興緻勃勃地朝我大喊:“小爺子,有新故事啦!”於是,我滿是渴望又是稀奇地在他身邊坐下,他卻突然朝我臉上吐出一口濃煙,猝不及防,嗆得我不停地咳嗽,連話都講不出來。更讓我厭煩的是,他喜歡用濕漉漉的手來捂着我的臉,那粗粗的老繭刷得我臉上有些發痛,我和弟弟的臉上,鼻子上,早被他捏煩了,見着他,也便遠遠的躲着。

  有一段時間,一向古板的老楊對時髦起了興趣,也開始學搓麻將,玩起牌九來了。不用說,父親自然也便是老楊最要好的牌友了。只要閑暇之餘,父親就准跑到老楊那去了,很多時候,母親總差着我去喊父親吃飯,我很是埋怨,但久了也便習慣了。一到老楊的屋外,裡邊就是一片嘩然。我會踩着那個挨在牆邊的雞籠,爬到窗邊,湊近黑色的玻璃朝裡邊瞅瞅。父親在的話,辦法也就很簡單了,便只需在玻璃窗上輕輕地敲個兩三下,然後腳往牆上一蹬,縱身跳下,便可先跑回家去了。但也有些時候,裡邊的人都盡了興,早已各自散去,只有八仙桌上七零八落的麻將子。於是,我便藏着一截失落的心悄悄的離開。

  滄桑的歲月磨破了年輕的鉛華,毫不容易才混到了年底。這是一個除夕之夜,似乎要比往年冷去了許多。飯後,父親生了一盆炭火,一家人於是便圍着閑聊起來。因為嚴重的冰凍災害,整個地方的電力也都斷了,所以,就只能點上幾根暗淡的蠟燭。屋外的寒風瑟瑟地刮著,還夾着冰雹,緊關着門躲在屋裡,還能依稀的聽到院落里冰雹打在水泥地上沙沙的聲響。整個村子黑咕隆咚的,夜晚的村道上就不見行人,這樣的夜晚也就很少有人來竄門了。家家閉戶不出,也便比往年要多了一份安靜。

  正聊着,聽到門外似乎有輕輕的敲門聲,可仔細一聽,然而有時一片寂然。有過了一會兒,忽然又聽到了有人敲門的聲音,斷斷續續的。於是我便索性的跑過去,門一開,眼前那個瘦小的身影將我狠狠地嚇了一跳,黑黑的,我定了定神,仔細一瞧,喲!這筆正是老楊嗎?

  “小爺子,有……有……火沒?”我沒反應過來,老楊便先搶過了言語。

  “你還愣着幹嘛,天這麼冷,快進來坐。”待老楊進來,我又將門輕輕關上。

  老楊依然穿着那件完全褪了色的侗家棉衣,黑黑的,像摸了鍋灰似的。肩上,鑲嵌着密密麻麻的補丁,但那些補丁對於不它們更密集的口子而言,就顯得微不足道了,它們似在跟老楊過不去,頑皮地吐着白色的舌頭。那頂不成樣的帽子半遮着臉,帽沿上還懸着兩塊土灰色的布片,讓人擔心它會掉下來。那雙破舊的解放鞋,濕漉漉的,腳尖上還露着兩個空空的洞眼。他很費力的拖着椅子像火盆靠近,然後長長地呼出一口氣,輕輕坐下。褲腿在烈火的熏陶下,冒着陣陣慘白的煙,顯然已經全都濕透了。他還是不停地哆嗦着,蜷縮在椅子上,呼吸也顯得那麼的倉促而沒有規律了。

  “吃飯了沒?老楊。”父親關切地問道

  “剛吃過,看看你們來的。”老楊一副憨實的樣子。

  父親似乎明白來什麼,於是輕聲地向母親使了一個眼神,母親便會意着去米缸里弄了些米來,我也不稍遲疑地去拿了幾塊冷硬的年粑,隨便架起了火鉗,就擺在上面烤着。此刻,老楊的臉上透露着無限的感激與愧疚的心情,眼淚也便再也忍不住的順着那瘦削不堪的臉頰上滾落了下來。看到這裡,我心裡的一股苦水,突然湧上了喉嚨,但又忍着將它們咽了下去。那種說不出的苦,至今還一直殘留在舌根深處,吐不出來卻也咽不下去。我望了望父親,父親一副凝重的表情。

  “老楊呵,咱們自小玩到大,又是鄉里鄉親,就像一家人一樣……”父親突然哽咽着說不下去了。帶着憐憫而又同情的心,拉着母親旁邊那十多斤的米袋,放到老楊面前。

  “你也不容易啊,再說又還有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這,就請收下吧!以後有什麼困難,要記着儘管說。”把袋子塞到老楊的手裡。

  老楊卻執意不肯收下,怎麼也不肯。最後在母親的再三請求下,終於委婉的收下了,着讓我充滿了一種說不出的欣慰。稍坐了不久,老楊便要離開,我們了解他的處境,也就不加久留。我趁着這個時候,把那幾塊烤得半熟又有些焦了的年粑,塞進他的袋子里,又想到大冷的冬天沒電,着黑燈瞎火的真么行,一支蠟燭要好幾塊錢呢,於是又拿了幾根蠟燭放進了袋子里。在我們充滿同情的目光下,老楊的背影,漸漸地消失在迷茫的夜色之中。

  第二天清早,老楊踏着厚厚的堅冰來到了我家,我正忙着給堂屋的神位上香,聽到灶房裡老楊與父親的談話聲,卻不知怎地,我卻不想再見到老楊,我害怕控制不了自己,觸目傷懷。於是,我便乾脆抱着頭,跑到外面去了。老楊走了,跟我們留下了一籃子的雞蛋,父親想挽留他一起吃飯,他卻倔着死也不肯,他說這些雞蛋待我們有客人來可以下火鍋用。我望着籃子里那一粒粒的雞蛋,心突然又酸了起來,我只能拚命地去堵住,去掩埋。

  新年宴上,熱鬧非凡,客人整整擠滿了堂屋,菜味,酒味飄着濃濃的香。然而老楊卻沒有來,只有他的雞蛋在沸騰的鍋子里痛苦地掙扎着,我又不禁悲傷了起來。

  又到了初五的早上,老楊興沖沖的又來到我家,說殺了兩隻雞,叫我去吃上一餐。可這個時候,我卻有許多忙乎的事,卻有不好推辭,於是,我便委婉的打發了老楊:

  “楊伯,我自小就是您看着長大的,在那裡都是一樣。”又有些難為情地笑了笑。

  他不免有些失落地低着頭。後來,我便讓弟弟跟着他去了。那也便是我見到老楊的最後一次了,此後的兩年,便再也沒有見到他了。

  這突如其來的老楊病逝的噩耗,使我感到一種鑽心的痛,無以言表的痛。從父親那沉重的眼神里,不難看出老楊與父親深厚的感情。也許老楊是我一生中無法抹掉的記憶,也是我們一家人難以忘懷的回憶吧!我們索然無味地嚼着半生不熟的菜,鍋里滾燙的湯似乎少了一樣東西,而我們的身邊也少一個人,這淡淡的哀傷拌着光陰的佐料在鍋子里漸漸煮爛。在城裡吃過的重慶火鍋,北京老鴨湯,四川麻辣燙,凱風羊癟,還有家鄉那苦澀的尚重牛癟也都變那樣淡然無味了。

  漸近黃昏,望着院子里滿地堆積的落葉,我想,葉落了,老楊也該像落葉一樣,盡化塵埃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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