蟄居嶺南已多年了,冬日溫潤的氣候,不敗的綠意,漸漸迷離了我對年最初的感受。
故鄉在水遠山遙的北方,兒時的記憶,年是與雪孿生的。雪是北方冬日飄逸的精靈,那游翔的素翼,輕盈地滑過季節輪迴所饋贈的蕭然與衰敗。周遭的山寒了,不遠處的海瘦了,袒露出一種原初的冷硬,生生地觸痛人偶爾的凝視。還好,相隨而來的雪總是悄靜地在一夜之間覆蓋了山水粗獷的筋骨,這時,年也便躡手躡腳地走進了農家的門檻。
故鄉是一個依海的小村落,年關臨近,勞作了一年的村人們開始“忙年”了,做豆腐,蒸饃,包包子,炸麻花……人人臉上溢滿了企慕的神色,似乎一年中所有的堵悶都未曾存在,雖然企慕的神色中難免糅雜着或多或少的凄然與無奈。
年三十的下午,在兒時殘存的記憶中似乎總要落雪的。天將黑時,村裡的男人們三三兩兩地到村邊的祖墳去“請年”。在墳頭插根用幾種彩紙剪成長條粘在粟米秸做成的小經幡,燒幾沓黃表紙,上幾炷香,燃放幾串脆響的爆竹,磕幾個響頭,算是告知已逝的先人年已至,請他們回家過年,吃頓年夜飯。但女人是不能去的。依稀記得每年到祖墳“請年”,父親總是再三告誡,在回家的路上不能回頭看,那樣會驚嚇了身後的先人。雖然父親言之鑿鑿,但那時頑劣的我不知是哪一年,在回家的路上故意落在父親的後頭,怯怯回首窺視,以期發覺什麼,結果卻是失望的。於是我也忐忑不安起來,是不是我的回首驚嚇了先人,讓他們遁跡了。多年來,我一直懷疑,那一年先人們是不是吃了年夜飯,還是忍飢挨餓。
從祖墳回來,要將帶回的小經幡在門樓兩邊各插一隻,說話也就開始要有所禁忌,尤其是子夜零時,不然先人會怪罪的,新的一年也會不吉利。譬如在煮餃子時,如若餃子煮爛了,不能說爛了,要說餃子“掙”了,以圖來年有好的兆頭。記憶最深的一年,餓極了的我匆忙上炕吃飯時,不小心將一盞煤油燈弄滅,頓時屋內一片漆黑,性急的我隨口嚷道“爸,燈死了。”結果挨了父親一巴掌,受了委屈也是不容哭的。
兒時的年夜飯是在子夜零時吃的。所謂的年夜飯無非是包一頓白面的餃子,但更多的時候吃的卻是紅薯麵包的餃子,黑黑的,至於白面的餃子是要供奉先人的。菜嘛,也就是中午做的白菜豬肉燉粉條,那是要做好多的,有時能吃到正月初七八呢。在故鄉膠東半島一帶這是有講頭的,叫做“隔年菜”,以期來年頓頓有這樣的菜吃。年三十的餃子中,依故鄉的習俗是要在餃子中或包幾枚2分的硬幣,或幾顆板栗,或少許紅塘。因紅薯面的餃子不耐煮,母親極少放,硬幣大多放在白麵餃子中供奉先人,財運自然都讓先人獨攬了。故而那時我極少在年三十夜吃到枚硬幣,吃的更多的是些板栗。因“栗”與“力”諧音,也就惟有出力的份,無從談及財運了,或許這是冥冥之中上蒼的恩賜。
餃子快熟時,父親先要燃起正屋供桌兩邊上的一對紅燭,然後上三炷香,燒幾沓黃表紙。供桌上供奉的是“請年”時帶回的幾根小經幡,那是先人年後賴以返回祖墳的旗子。紅燭旁供奉的是外面是白面裡面是紅薯面蒸好的饃,饃的上面放有紅棗,再就是兩碗“隔年菜”及兩雙筷子,偶爾也會放幾枚糖果。餃子熟時,父親先盛好兩碗白麵餃子放在供桌上,然後再由母親盛,端上炕。以上這些,只能由家裡男人中的長者來做,女人是不能近身伸手幫忙的。吃飯前,先燃幾串爆竹,以驅舊年的晦氣。忙完后,一家人便可圍坐在炕上吃年夜飯了。
吃完年夜飯,首先要在供桌前為先人磕仨響頭,再給父母磕仨響頭,接着就開始“拜年”了,故鄉的土語稱作“問好”。已婚的女人在當夜是不能出門的,或許是因為外姓人的緣故吧。霎時,村子便喧鬧起來,大街小巷人來人往。那時父親總是領着我、妹妹、弟弟到同宗的長輩家中拜年。一進正屋,我與弟弟便跪在鋪滿粟米秸的供桌前磕仨響頭,一夜下來,膝蓋冰冰的,額頭一觸便隱隱地辣痛。磕頭時,還要大聲喊“爺爺奶奶……過年好”。而妹妹時常在一邊看我們作揖翹屁股的怪相,忍不住時還偷偷抿嘴吃吃地笑。依故鄉的習俗,女人是不磕頭的,因而每年妹妹總以此來取笑我們。
正月初一一大早,村人們便將年前備好的新衣新褲新鞋新帽穿戴上。吃完早飯後,已婚的女人也就出了門,開始走街串巷“拜年”了。穿戴一新的孩子們便在村中嬉戲,燃爆竹,若逢雪天,便三五一夥玩打雪仗。
初一初二依舊的年俗是不殺生的,也不能走親的。初二的晚飯要吃的很早,天未黑就要吃完。飯後,要在村口或路口“送年”。通常是用黃表紙包好年三十夜及初一初二燒的紙灰,再將“請年”時帶回小經幡(供桌上的、門樓邊的)與幾沓黃表紙一起燒掉,並用餃子湯祭奠一下,最後燃爆竹趁天未黑早早送先人返回。初三開始走親,按舊俗:初三看姑,初四看舅,初五看姨,初六看岳父岳母。之後,年也就隨之淡了,遠了。
而今,這些舊俗已變了許多,村人也不講究了。或許窮困時的記憶,總能令人銘心刻骨,衍生一些神迷的嚮往。冥冥中,兒時雪純潔的光焰穿透季節的額頂,焚燒着蟄居異地的我,讓我深深地懷想着,神迷着……恍惚中,爆竹的噼里啪啦,迅疾流逝了三百六十五聲過往。又一隻獸近了,生命的年輪也隨即瞬間凜然,有嚙噬的隱痛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