隴 東 年 俗
閑雲野鶴
剛進入臘月,隴東人的年似乎就開始了。到了臘月,還在干農活的人,被稱為懶漢,計劃周到的過日子人,早就安排妥當了一切農活,自己放假準備過年了。
釀 米 酒
秋後收穫的酒谷(專門釀酒的一種紅顏色穀物)被倒騰出來,在煨了幾天的火炕上焐幹了。村頭閑置了一年的石碾整天都在忙碌,石碾咯吱、小孩喧鬧、姑娘媳婦的歡笑,使平時沉悶的村子一下子活泛了起來。紅紅的酒谷蛻了皮,金燦燦的,就象天邊太陽的笑臉。場院里架一口大鍋,將淘洗乾淨的酒穀米煮到七八成熟,盛出來晾在案板上。“九月九”用麥麩釀成的酒麯被細心的砸成小塊,三伏天從山裡帶回的野菊、玫瑰、甘草被一一翻騰出來,一起下鍋熬湯,晾涼備用。這些都是女人的活計。男人們則想法騰出一口上好的大缸,用植物秸桿細心箍上一圈,象穿了一層厚厚的棉衣,箍好的缸安放在廚房溫暖的地方,煮熟晾涼的穀米還有事先熬好的湯、酒麯一起盛入缸內,用草秸編的蓋子或破舊棉衣棉絮捂蓋嚴實,單等二十多天後開缸。
臘月里的日子,就像脫韁的馬,眨眼就到了臘月二十三、二十四,祭灶神、掃房子“撣塵(窮)土”的日子。有心急者首先開缸,盛一碗 “浮酒(沒有過濾的酒)給灶神獻上。“撣塵(窮)土”有個講究,房子里的塵(窮)土打掃下來,堆到一起,解狠一般地用響炮炸開,在孩子們的歡笑和“二踢腳”清脆的爆炸聲中,“窮土”四散開來,預示着窮根被除,來年好運。
這些天,是那些嗜酒者的好日子,他們往往成了村子里最受歡迎的品酒“專家”,“他二大,嘗嘗我家今年的酒咋樣”土牆豁口、村口道邊到處聽見這樣的招呼聲,那些被稱為他二大(叔)、他大爺的人,常常像模像樣的端起酒碗,抿一口,咂咂嘴,眯起眼回味一下,然後給虔誠地候在一邊的主婦們一個評語,“這個味兒,夠勁”,“勁道不足,再捂捂”,“ 過了,有點酸”……得到評語的主婦們有的眉開眼笑,有的跺腳埋怨,之後,風急火燎地想辦法補救。這時所品嘗的酒,直接取此釀酒缸中,如果味純勁足,加溫水過濾后燒開即可飲用。濾第一遍,算是頭麯,發酵好的酒,要濾兩遍,可稱得上二麯了。那年月,很少有人買酒喝,都是自家釀酒。釀一缸好酒,似乎是對一年辛苦的最好總結,這家的主婦也因此光彩一個正月。如果酒釀“塌火”了,那這個年也就過的好像缺了點什麼。這些天,那些品酒“專家”們常常喝的東倒西歪,找不着家門。
門前的場院里、柴垛旁,晾曬酒渣的地方,偷食了酒渣的麻雀、野鴿吃醉了,撲楞着翅膀飛不起來,很容易就被孩子們抓住,系了線繩滿村子跑,鳥兒撲楞着翅膀,想要掙脫,孩子們的心被撩撥着,象盛開的花兒。
殺 年 豬
糠糠皮皮、俾糧野草、殘湯剩飯將就着竟也養成了一頭大肥豬。這兩天,肥豬不用圈着,邁着從容的步伐,四處優哉游哉,向人們展示着健碩的肌肉。其實它哪裡知道,出出進進的人們正在品評着它的膘色,危險也在一天天鄰近。
一把玉米粒就被哄騙到早已磊架好的砧板前。激烈的掙扎伴隨着垂死的哀嚎,一股血腥彌散開來,豬的生命走到了盡頭。兩條後腿被挑開個口子,穿上木杠,四個小伙抬着塞進一口事先準備好的盛有開水的大缸里,咕咚咕咚漂燙。燙過後再抬到案板上時,七手八腳一整忙乎,豬毛便很容易的褪去了。一頭大肥豬一絲不掛的躺在案板上。
忙乎了半天的人們歇下來,抽會煙,編陣閑話,接着才開膛破肚。
褪毛洗凈的豬倒掛在木頭杈的橫杠上,開膛了。隨着匠人刀子的遊走,一股熱腥味騰騰漫開,兩個小伙各執一木盤,端走了花花碌碌的腸腸肚肚。這邊在分割豬肉,品評膘色。另一邊在翻腸洗肚。長嘴的茶壺裡裝滿兌了食鹽的溫水,灌進豬腸里,鼓鼓囊囊一大堆,反覆搓洗后,再用清水漂洗兩遍,洗凈了的豬腸準備做血灌腸。
一群小孩踢着充了氣的豬尿泡滿場院里跑。饞嘴的貓吃了一口丟棄的下水之類,蹲在炕頭或桌凳下咪咪叫着舔嘴唇。大黃狗也得到了半截豬腸的獎賞,吃完了,還站在不遠處搖着尾巴看着這裡的一切。
廚屋裡案板上切好了一大堆紅白蘿蔔片,粉條也泡了一大盆。接來的豬血,用紗布濾過,和上蒜瓣和各種調料,用白面調製,灌進洗凈了的豬腸里,上鍋蒸熟,便是自製的血腸。一切都準備好了,專等晚上那頓刨湯肉。
幫忙的,還有村子里年長的都被請了來。閑置了一年的煤爐子搬出院子,紅紅的炭火燃起來,醉人的米酒滾燙滾燙,倒進粗瓷大碗里還冒着白沫。對於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村人來說,一年四季,難聞肉味,殺了豬,真正的年就開始了。就着豬肉燉粉條,紅的血腸,白的豆腐,幾碗米酒下肚,話也多了起來:談天說地,家長里短,地膜化肥,菜蔬時價。交流掙錢的信息,營務莊稼的經驗。有時常常會因了一些遠年的話題爭得臉紅脖子粗。女人們在一起總有說不完的話,嘆息勞作的辛苦,數落自家的男人或孩子。姑娘們三五成群,說著悄悄話,嘻嘻哈哈笑個沒完。
吃喝完,豬肉被剁塊歸置,留夠自家吃的,其餘的拿到集市上,換回油鹽醬醋等生活必需品,順便置辦些年貨,過年的大幕正式拉開。
上 墳 祭 祖
不知不覺,就到了大年三十。大年三十上墳,正月初一祭祖。這是每年春節最為重要的兩件事。
上墳在年夜飯之前,常常是男人們領了孩子到祖墳上燒紙錢,獻上吃食,祭奠酒水,有的還要掛盞燈籠,大概是過年了,也不能讓逝者寂寞的意思,燈籠要一直亮到正月初七。女人們則在家裡準備年夜飯,上完墳后才可以開始吃年夜飯。
祭祖在正月初一。有的地方叫“拜影”,有的乾脆叫“拜老先人”。
正月初一一大早,家族的人們相互招呼着,提着自家炸的油食,還有買來的雞蛋糕、點心、水果、火腿等稀罕吃食來到供“影”的人家。主人家早早設好供桌,燃起了香燭。來人按輩分依次跪拜,烽燒紙錢,獻上帶來的吃食,最後還要放一掛鞭炮。
這“影”在平常是盛在一個十分考究、油漆彩繪的“影”匣里,一般不示人。除了每年正月初一,再就是家族裡誰家去世了人,需要祭奠時才“供”出來,單從一個“供”字,就能看出人們的虔誠和恭敬了。拜“影”也不能說成“看”影。記得有一次一個兄弟問:“影”掛出來了嗎?就被長輩們一頓臭罵。
第一次拜“影”,是在大爹家,大嬸去世,“影”才得以被“祭”出來,“影”其實是一張微縮版的家譜。一方長約九尺,寬約六尺的畫布,整個畫面是一個巨大的牌坊造型,畫面左右兩側的廊柱上,彩繪了松鶴靈芝百壽圖紋飾,柱上的楹聯清晰可見,上聯是:修影圖原為追念先祖勞動精神,下聯是:設祭儀本是寄託後輩無限哀思 橫批:奉賢思孝。畫面正中上方是一廳堂,同樣有一副對聯,上聯是:木分千柯無二本 下聯是:水流萬里總一源。卻沒有橫聯。廳堂正中闊大的古式靠椅上,並排坐着男女兩位長者,男的鶴髮白須,右手搭膝蓋,左手執一長煙斗,做抽煙狀。女的寬衣闊袖,雙腳纏裹如蓮,兩手併攏於膝,目光淡定。長輩告訴我,按輩份,我應稱他們八太爺(太太)。修影時間在光緒18年(距今約118年)。有人推算,從他(她)們算起,我們這輩是韓姓在當地的第七代了。除兩位長者的坐像外,其餘的人按輩份以壁貼排布,從畫面上看,“壁貼”就是一方微縮了的牌位。人活着時,壁貼上的名字用一片紅布條粘着,叫“×××之神位”神字右邊的“申”字中間一橫是空着的。逝去的時候揭開,在“×××之神位”的“申”字上用硃砂點一紅點,表示這個人已不在人世了,這個過程叫 “紅影”。“紅影”是一個家族中的大事,家族中誰家老人去世,過 “官”、 “兵”俱全的大事,在祭奠逝者的同時“紅影”,“紅影”莊嚴而隆重,有很多繁瑣的議程。修影也有很多講究,家族裡沒有高中畢業生,是不能修影的。“紅影”也是一樣。可見,在傳統的家族觀念中,治學是最崇高的,連修影祭祖這樣的事情,也要設上學業的門檻。還有,女孩子不能出現在影上等,這卻有些“男尊女卑”的意思。從這影上看,父生子,子生孫,一輩輩人書在影上,極像一幅管理樹形圖,奇怪的是,這影上果真沒有出現女孩。
我常想,這樣一件極有紀念意義的事情,在文化大革命中,卻被當成“四舊”查處。由於大隊書記是我們本家人,加上家族中堂哥的機靈,搜查時,我們家族的“影”,被藏到柴草跺下,才得以被保存了下來,聽老輩人講起這事,還真有點驚險。
拜 山 神
正月初二拜山神。
村子北邊的山峁上,有一座小小的山神廟,座西朝東,新翻修的,平日塵土狼跡。正月初二這天,有人打掃了一番,貼了對聯。上聯是:“上天言田事”下聯是:“下凡送吉祥”橫批:“風調雨順”,這副對聯很好詮釋了人們祈神的緣由。進了廟裡,並沒有神像,只是一個牌位,上面寫的什麼記不清了,牌位前一個小方桌,桌上一個磚雕的香爐,香煙繚繞,拜山神的人們供奉了許多吃食,油炸饊子、番花,蛋糕、蘋果、橘子,甚至還有火腿腸,看來這山神也過上了現代人的日子。進來的人,都恭恭敬敬,燒香、叩頭,最後放一掛鞭炮,門口的鞭炮屑落了厚厚一層。我也叩頭作揖,心中默念,但願山神保佑,來年風調雨順好光景。
就在大家恭恭敬敬叩頭作揖的時候,不知誰響響地放了一個屁,後面幾個小傢伙笑出了聲,前面幾個年齡大的憋着沒笑出來。出門后誰說了聲,在這地方都敢放屁,小心屁股生瘡,大家一起放聲大笑了起來。落在最後的幾個小傢伙乘大人轉身的機會,偷偷拿了廟裡供奉的蛋糕、橘子,很快塞進嘴裡,腮幫鼓鼓的出了廟門。
窯洞里的燈影戲
正月初五,“麥王爺”大壽。聽老人說,“麥王爺”是掌管莊稼收成好壞的“仙官”他老人家過壽,是得好好祝福。供品要皆盡所有。虔誠一些的,還要到麥地地埂上挖個小窯洞,供上供品,點上香燭。長壽麵自然少不了,吃完了長壽麵,還要唱幾天戲。正規的大劇團、戲班請不起,能為“麥王爺”祝壽的只有 “燈影戲”戲班了。其實從正月初二開始,就有“寫戲”(戲班經紀人)的人出入鄉里,遊說於各村的“會長”家(全村最有威信,會為大家辦事,能說公斷直值得信耐的人)。一切談妥了,正月初五便開鑼唱戲,一直持續到正月初十甚至十五。
正月初五這天,太陽還沒落山,村裡人早早就餵飽雞豬,圈好牛羊。天擦黑,鏗鏗鏘鏘的鑼鼓聲將人們集中到村子里一家寬敞的大窯洞里看戲。兩盞清油燈照在一張一米見方的紗網幕上,一個“挑線”人在幕布後面熟練地操縱皮影,生旦凈丑,坐念唱白,雜耍武打全由一人承擔。後台有四五人伴奏,身兼幾職,手腳並用,板胡、干鼓、鑼、摖,一唱眾和,粗獷高亢。有時也有一名專唱女聲的演員,兼了打摖。後台的一根鐵絲上,懸挂了一齣戲所需要的全部皮影人物,按照出場順序由挑線人調度。出現在幕布上的,不僅門窗圍牆、山石、樹木等場景轉換,就連雞鳴、狗叫、武打空翻等都十分逼真。帷幕外,一張張被生活揉皺了的臉上綻開了菊花瓣兒一樣的笑容。看戲的老人居多,年輕人雖然也有,但大多不專心,乘了看戲眉目傳情或是偷偷約會。演出的劇目通常有《三滴血》、《鍘美案》、《寇準背靴》、《轅門斬子》等傳統劇目,用莊農人的話說:不是相公招姑娘,就是奸臣害忠良。記得還演過一出古裝的家庭倫理劇《牆頭記》。老年人喜歡熟悉的戲文。嘴裡叼着煙斗,閉上眼睛跟着哼唱,那句詞唱錯了,他會立即站起來糾正。有時還有許多逗趣的插科打諢,一出《轅門斬子》,唱到佘太君有八個兒子時,下面便有人問,佘太君有八個兒子,為什麼沒有計劃生育。唱戲的人用唱腔回答,管計劃生育的是佘太君的表兄。這種亦莊亦諧的互動,更是憑添了一種別樣的樂趣。
演出結束往往到了夜裡十一二點,唱戲的人會被安排到一個指定的人家去吃“派飯”(夜宵),他們管這叫“喝湯”。有一回輪到我家“管飯”,乘搬道具背戲箱的機會,我問那個“寫戲”的人,《白蛇傳》、《楊家將》這些戲都是你寫的?“都是的”。“那《牆頭記》也是你寫的”?“這幾天演的戲全是我寫的”。我佩服死了,端飯時,將端給他的麵條多窩了兩隻荷包蛋,後來才知道他所說的“寫戲”,不是創作那些戲文,而是幫忙聯繫演出,用現在的話叫“經紀人”。
據《漢書-外戚轉》記載,漢武帝劉徹的妃子李夫人死後,武帝過度思念,常常茶飯不思。有一個叫李少翁的方士在夜間設一帷帳,請武帝觀看,果然看見李夫人姍姍而來。這便是最早關於皮影的記載。可見皮影戲在漢代就已經出現了。在六、七十年代,文化大革命的蓬勃開展和批判封資修的運動,這種集剪紙、幻燈、秦腔於一體的的民間文化藝術漸漸銷聲匿跡。進入八十年代,改革開放的熏熏之風吹遍了祖國大江南北,文藝事業百花齊放,皮影戲又開始活躍於隴東的山山嶺嶺,溝谷卯梁間,成為隴東人年節婚慶、祝壽祭祀的保留節目。
現如今,隨着電視的普及,“皮影戲”沒了市場,一些皮影藝人已漸漸老去了…
正月十五鬧花燈
從正月初十開始,家家戶戶都在扎燈籠,準備過燈節。那時候,十五的燈全是自製的。用竹葦、高粱秸紮成的各種動物、瓜果的骨架,用彩紙或者白紙糊上,有的彩繪各種圖案,有的貼上惟妙惟肖的剪紙,這樣的製作要持續許多天。家裡的每個小孩,不管剛會走路的,還是抱在懷裡的,每人必須有一盞燈籠。
十五這天,所有吃的東西必須是帶餡的,以包子、錐把(一種動物外形內包餡的麵食)為主,還有蕎面涼粉,說是在這天吃了能明目的。另外,就是肉丸子燴菜燉粉條。熱的、涼的、甜的、鹹的吃了一肚子。還有一種風俗叫“偷”錐把。主人家在案板上備好一碟各種餡的“錐把”,當年剛結婚或者結婚多年沒有生下孩子的媳婦夜裡去偷,偷回家后丟在水缸里,看 “錐把”在水裡是躺着還是趴着,以此來判斷生男生女。說是“偷”,其實是心照不宣的,但這樣的風俗,還是讓那些初為人婦的女子們充滿了興奮和期待。
隴東的鄉下有這樣一句俗語:五月端午耍線哩,正月十五耍面哩。五月端午耍線說的是“綉荷包”,這是展示婦女特別是待嫁女孩針線手藝的好時機,在隴東,特別是慶陽一帶至今作為一種優秀的文化傳承,每年五月端午還有一個“荷包節”。而正月十五耍面則是展現婦女捏面燈手藝的時候。用一種“黏糜子”磨的面,蒸熟后,捏成十二生肖的模樣,各種肖像頭頂捏成一盞型,盛上清油,棉線的油捻子,可以點燃。按照屬相,家庭里每個人一盞面燈。
掌燈時節,屋子裡水缸、糧囤、麵缸、箱匱到處都燃上各種面燈,磨坊、甚至牲畜圈都要點上蠟燭。用老人的話說,這個晚上,不能有一處黑的地方。隨着“面燈”的亮起,元宵的氣氛一下子點燃了。各家的小孩用長桿挑着各種燈,兔、猴子、公雞、西瓜、茄子或是宮燈、四方亭等自製的燈籠,相約一起,簇擁着、吆喝着挨家挨戶去看放煙花,村子里一片通明。對面山上,也出現了一條“之”字形燈的長龍,穿行在山間溝壑和卯梁間。
“寧貧一年,不窮一天”。平時量油、買鹽都要考慮半天的人家,今晚好像中了頭彩一樣,解恨一般的燃放起了各種煙花。彩珠筒、萬年紅、天女散花 ,好像要把一年的煩惱、不快統統幻化成多姿多彩的煙花,拋撒向遙遠的天邊。
也許明天,他們又要為一日三餐,柴米油鹽而煎熬,許多人又要浪跡天涯,打工謀生。但至少今天,他們那滄桑的面孔上,盛開着的是燦爛的笑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