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時的“仇恨”
作者:萬保傑 住址:湖北省沙洋縣洪嶺社區五組 郵編:448200 : 手機:
說到“仇恨”,其實並沒有那麽嚴重,但我今天卻真的咬牙切齒,在所謂的“仇人”面前幾乎是紅着臉將積鬱在心頭的仇恨暢快淋漓的發泄了一通。發泄完后,包括這位“仇人”和他的妻子、兒子在內的所有聽眾都笑了。我也鬆開緊繃著的臉笑了。是的,只有付之一笑,四十多年的恩冤也許才得以了結。但真的了結也不盡然,或許下次見面時,再勾起往事,這“仇恨”又會油然而生。
這所謂的“仇人”今天和他的妻子兒子都在我開的小店子前等着擴修公路的頭頭腦腦來處理他家責任田裡載的路旁綠化帶賠償問題,他看我戴着老花眼鏡,他也掏出眼鏡盒,問我的是多少度。其實我倆幾乎天天見面,我開小店,他來買煙,很平常的事。想到我幾十年來因為在各種不利於眼睛地環境下看書太多,眼睛比起同齡人來老花的特別厲害,還沒到五十歲的時候,老花鏡就已經需要二百五十度了,看到他才戴着一百度的,這氣就不打一處來,立馬吼了一句:我的二百五十度,都是你這二百五害的.知道我倆恩怨的我老婆先笑了,但在店前閑坐的好多人包括他的老婆和兒子卻有些莫名其妙。我老婆攔了我一句:別又開吵了,回去吃中飯!我吼道:“就吵!不是他害的還有誰”。反正胳膊肘得了肌腱炎,這幾天不能幹活,中飯早吃晚吃也沒什麼。就又一次發泄着四十多年前的怨氣。
我在家排行老幺,老月母子養的,瘦小多病,除了腦袋瓜比其它同齡孩子聰明,身體個頭力氣都不如人。那時是文化大革命,雖說讀書不怎麼講成績學分,但考試還是經常,每次都考第一名,而且一年級下學期起我就是學校的少先隊副大隊長,老師的表揚自然是經常。這就讓好多學習成績不怎麼樣的同學頻生嫉妒。這所謂的“仇人”就是諸多嫉妒者中的代表。 他父親是當時生產隊的副隊長,諢名“橫耙”,俗語“人不說橫話不贏,田不鎺橫耙不平”的“橫耙”。這“仇人”有點如他父親般的“橫”也就很自然了。他姓胡,乳名“牛兒”,我們這兒的方言把“牛”讀作“油”,所以大家都喊他“胡油兒”,他的“橫”表現在別人不敢說的話他敢說,別人不敢做的事他敢做,而且有着我就就敢這樣你能把我怎樣的霸氣。別的同學的嫉妒大都悶在心裡,有的卻只是那種有心但不敢自己出面的攛弄,偏偏就是這“胡油兒”,他就敢直接表露。他比我大八天,可他個頭比我高許多,別看我現在一米七二,站在一塊我還比他冒示,但那時的我瘦小的有些可憐,還經常咳嗽拉肚子,說不定來陣風就可以把我吹走,受他這樣個頭大長得還敦實的小子欺負那還不是經常。 從小學到七0年升初中,只要到放學,我可是見他就盡量不和他走在一塊,小學校舍在村裡,路上和路邊有許多大人在干農活或者走路,他也不敢明目張胆的過來後面照你的腿磕一下,在你的旁邊搡一把,再不然在後面很遠的地方拿塊土坷垃朝你扔過來。所以雖然偶爾你躲避不及,被他捉弄次把,也還經得住。不過一般也有規律,我受了表揚,或者考了一百分,知道他又要捉弄我,我就會長個心眼,盡量避開他,那時候的男孩子都有一個通病,不喜歡將在外面受欺負的事告訴老師和家長,都喜歡自己忍着,不像現在的獨生子女在家嬌貴慣了,動則就告狀,我那時應對的方法一是避,二是用我的方式反抗。記得讀四年級的時候有一次,又是考了一百分,比我大一歲半的班長(我當班長到三年級就沒當了,個頭太小,降不住人)考了九十八分,老師念到班長分數的時候看了他一會兒,這班長也生了嫉妒之心,就攛掇“胡油兒”和一幫他們一個生產隊(胡油兒是二隊,我是五隊)的同學捉弄我,一離開學校,就左一個推推、右一個搡桑,后一個拿腳磕你腿、前一個用背頂你胸,那用後背頂你胸的車過身來還朝你吐一口,那天我也急了,在快要分手的岔路口。見有一攤稀牛糞,我便冷不防從他們裡邊衝出,抓了兩把稀牛糞扔向他們,又抓了兩把再扔過去,七八個孩子都沒有躲過,一直在旁邊陰笑的班長也沒躲過,身上都是稀牛糞,我怕他們過來報復,手裡還抓着第三把稀牛糞,站在那堆牛糞前,滿臉怒氣地對着他們,一副面前手上都是彈藥英勇抗敵的架勢,這才嚇得他們一個個都怵了。這恐怕是我的孩童時代唯一的一次勝利。
我是以全公社第一名的成績考上初中的,公社圍着現在的縣城當時的小鎮,鎮上的孩子可比農村的孩子牛氣,就連鎮郊農業隊的孩子也比公社的孩子牛氣。上初中得穿過鎮郊農業隊,以我的個頭,絕不敢一個人單獨上學和回家,所謂不是冤家不聚頭,這時候“胡油兒”一幫反倒成了我的保護神。我是全公社第一名,還是因個頭小不降人,當排長不合適,班主任指派我當副排長(七0年文化革命正酣,學校軍事化,班長改叫排長,副班長自然就是副排長),學校教室不夠,全公社一個年級兩個班,隔天上課,同村的孩子自然又分在一個班,這樣我就一邊是“胡油兒”一幫的捉弄對象,一邊又是他們的保護對象,在內我照常受捉弄,而且還不能避開他們,不然碰上城郊農業隊的可不是捉弄,那是真打,弄不好就是鼻青臉腫衣衫破爛。所以我寧可讓“胡油兒”一幫捉弄,也不能挨城郊農業隊的打。在這推推搡搡中,我的個頭沒見長,倒還長了些肉,不然學校成立宣傳隊,我可沒力氣扮演《智取威虎山》里的楊子榮。
就是這宣傳隊,也救了我,也害慘了我。隔天輪班上學,要成立宣傳隊,學生有得是時間排節目。我個頭雖比別的孩子稍矮,但受遺傳影響,嗓子好(我大哥就因和我父親一樣嗓門大有磁性,隊上有人叫他諢名破鑼,他不甘有諢名,拉着人家一個個在聽到的人面前收回名譽,這是題外話,且不說),學跳舞,做動作也來得快跳得好看,那宣傳隊的台柱子就是我了。七一年春節過後,一成立宣傳隊,就住進了學校。
在學校有老師管,上課下課”胡油兒“一幫不敢拿我怎麼樣,我在全校算得極聰明,不管上課聽沒聽進老師所講,我只看例題就會將書本上的題目全部做對,所以我在課堂上做些小動作老師不會管,但別的孩子就不行,這就更加深了幾個喜歡在課堂上頑皮的孩子的嫉妒。“胡油兒”最頑皮,受老師的批評和敲打也最多。就是現在,老師拿教棍和指頭拐敲一下頑皮學生的腦袋也是常事,您說是吧。老師另眼看人,學生拿老師沒辦法,就會在我的身上撒氣。自打住校后,我受的作弄少了些,但一星期回家一次,為避免受鎮郊農業隊的孩子欺負,我還得與這幫以捉弄我為樂的“胡油兒”一幫結伴而行,習以為常的慣性使然加上挨批受罰的怨氣,我受到的捉弄則更加變本加厲。從學校回家要經過化肥廠的一條排污溝,小路一邊是化肥廠院牆,一邊是結的籽帶翅膀的楓楊,樹旁就是大人一大步就可跨過的排污溝,因為如上緣故,您就知道我受到的捉弄定會更加惡劣,如果往左邊推,硬生生的院牆,我瘦弱的身體怎能與磚牆碰硬,腦袋經常碰得青紫,有時鼻子還碰得出血。如果往右邊搡,大水溝我一步跨不過去,就得掉進污水溝,那可是化肥廠流出來的污水,四十多年前的化肥廠污水,污濁且含有化學成分的濃度您可想而知。還是他們的傑作,我曾掉進過一次,那回腿上有傷口,那個痛啊,比起磕磕碰碰來又厲害很多。不想掉進污水裡,只得抱着路旁的樹,樹長在溝邊會傾斜,受衝擊去抱樹榦,慣性會使我的身子斜吊在溝上,下面是污水,一旁是一大群看笑話的同學,那時上學學校不管午飯,下午三點半,化肥廠的汽笛響過之後才放學,我瘦弱多病,加上餓,哪有力氣接二連三地去抱樹避險,幸好那些孩子只是尋開心,並不是一定要將我置於死地,有老實一點頗具同情心的孩子就會拉我一把,不然我每次放學都得掉進溝里。可以毫不誇張的說,溝旁的楓楊滿是枯皺的樹皮,幾乎被我們幾個老受氣的孩子抱的都是光光溜溜。與我同樣受氣多的就是孟憲平,因為他偶爾也考一百分,再加上孟是鎮里辦的醬油廠的孩子屬於現在所說的外碼。不知什麼原因,除班長以外(班長比我大一歲半,個頭大,他們可不敢欺負同樣也經常考一百分的班長,只要班長不告狀,他們還會拿從家裡帶的烤紅薯之類的小吃孝敬呢),班裡只要是誰考了一百分,都會受各種各樣的嘁落,只不過我和孟憲平個子太小,所受的捉弄更勝一籌了。
最要命的是區里的中學搞文藝匯演,就因為這次匯演,我輟學了。
我演的《智取威虎山》楊子榮與小常寶對唱的一場,評為最優秀節目,我卻因為被同學推搡,在區里的食堂因惱怒回罵帶了一句“老子”,評優秀演員的時候同學揭發我帶過“老子”,就沒評上。一年多的中學生涯里,我得過鉤蟲病(這鉤蟲病後來想起來是蟲卵感染的,家裡自留地的蔥秧子潑過從鎮上挑回的大糞,我幫母親在放假時整過蔥秧草,兩隻腳背晚上腫的發亮,估計是蟲卵鑽進皮膚引起過敏所致),肚子疼起來滿地打滾,那時候沒有有效的打蟲葯,發起作來就痛,一年好幾次。加上受同學欺辱,還有沒評上優秀是因為說話帶“老子”,回來肯定會受“胡油兒”一幫同學調笑,不定他們又會鬧出什麼捉弄我的花樣來。還有滿懷希望給她長臉的班主任說不定也會不再寵我。我怕了上學,想起上學時所受的苦難,真怕了!我從匯演回家后,就不再去上學了,父親母親哥哥嫂子天天勸我,威脅我,打罵我,我堅決不去,班主任看我幾天沒來上學,親自來我家想勸我繼續上學,我躲着硬是沒和班主任見面。記得匯演回來接着放忙假,忙假后第一天上課就是在我家西頭農科所撿麥子,除棉花地里的草,好多同學來勸我去上學,我都無聲搖頭。放完暑假又到上學的時候,學校校長朱大志親自來我家,說你學習好,雖然現在說讀書沒多大用處,但現在多讀點書將來還是有用處的,學校又要成立宣傳隊,你唱歌跳舞都是學校最好的,你去繼續讀,現在不是隔天上課了,我讓班主任把你編到別的班裡,以你的聰明,不讀書太可惜了。父親母親還有哥哥嫂子都勸我去,我終究沒去。
“就是你‘胡油兒’害了我一輩子”。 就前天(草稿是昨天開頭的,今天續寫),我就是這樣紅着臉一副跟他打架的神態說這句話的。他卻笑着:“誰要你每次考一百分,你別瞪眼,就現在你還是打不過我”。看着他老婆和她兒子也在一旁笑,我只有一臉的無奈。因為我現在是無地農民,要生活,還要供讀大學的小女兒,我開正三輪摩托車幫人拉貨,不夠開銷,老婆已屆五十,雖然做過十年縫紉工,現在眼睛視力差,打工也沒人要,只好租二隊村頭“胡油兒”他哥的三間小偏房開了一個小店。所以我們幾乎天天見面。他兒子說每次看你們提起小時候,就吵得臉紅脖子粗,等你們倆百年後,我和你女兒商量(大女兒和他兒子是同班同學),將你們倆葬在一塊,“胡油兒”就笑。我沒好氣說的說:“鬼才願意和他葬在一塊,我死了,一是遺體捐獻,人家不要就燒了將骨灰撒到江里,挫骨揚灰也不和他葬在一塊”。他兒子和他老婆還有在場的人包括我老婆就都笑。“胡油兒”掏出一包雲煙(他為他的綠化帶賠償買的招待煙),笑着遞給我一支。我點燃后也笑,煙霧也知道我的笑是苦笑,想掩卻掩不住。
要說“仇恨”,在童稚時代或許有那麽一點受人欺辱后的憤恨。歲月荏苒四十年,我和“胡油兒”都已年愈五十,提起往事,我和他到最後的表情都是笑。他昨天還:“我說良心話,要不是文化大革命,要不是誰都不以讀書為榮的那個年代,以你的聰明,不說大學生,就是研究生,博士生,你都能行”。是的,也許行,但我知道他是因內心的歉疚而說的恭維話。我乳名“天生”,大名“保傑”,其實應該是“寶傑”,我大哥就用的“寶字”,曾有人說你的名字將物華天寶人傑地靈佔全了,你應該是個天才。但我知道,如果你五歲就已達到十五歲的智商,可你停止了學習,你的智力也就永遠停留在十五歲的水平上。十四歲輟學當了一年男保姆,帶我大哥的兒子,十五歲出工當農民,乾的最顯智商的活是七八年漢江大堤修低空閘,當隊里的工務員,現看書學的勾股定律,一元二次方程,算坡度,收截面面積,結算土方,因為我的聰明,小隊群眾在收土方和石方等工程上結任務賬時從沒吃過虧。要知道,我雖然是初中二年級肄業,可那是的初中二年級,連解方程都沒有開課呢。踏入社會近四十年,最大的遺憾就是沒讀書,起先是羨慕有中學畢業證的人推薦上了中專,再就是小學需要民辦老師,學校校長推薦的三個人中有我,大隊書記最後決定有中學文憑的去了,其實學校校長很欣賞我的聰明才智,但我沒有畢業證,校長只有搖頭遺憾。到恢復高考的時候,我看到我在校時根本沒有名氣的同學也去應考,我心中的那個酸吶!真的無法形容。
恨誰呢?直至今日,我都不知道該恨誰。之所以給“仇人”打引號,就是說這個所謂的“仇人”只不過曾在懵懂的孩提時代對我有過並無惡意傷害的頑皮而產生了也許是扼殺了一個天才的結果。所以在這裡用“仇人”二字似乎有嘩眾取寵的嫌疑。正所謂不是冤家不聚頭,這幾乎天天與“仇人”聚頭的一笑,也許就應了相逢一笑泯恩仇的“笑”。或許這“胡油兒”因他的命運與我差不了多少而同樣列於受害者的行列。或許要恨那個對一代人甚至不止一代人造成傷害的隱形人,但我卻有着搬槍不遇鳥的茫然。或許要恨命運,因為只有用“命運”二字來解析我的如此經歷才更貼切。所以——“命運本該如此”,或許是最好的解釋。但我還在與命運抗爭,初中肄業的我在文學的象牙塔內不知天高地厚地筆耕不綴,就證明我不會因認命而遁入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