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三歲的祖母坐在黑河城裡一幢不高的住宅樓內一間朝陽的屋子裡,等待着一頓剛剛吃過了的午飯。
上一次見她還是在她七十大壽的時候。那時的她,身上的皮膚依然嬌嫩白皙,褪去黑色的外褲,露出一雙光潔細緻的腿,令正值花季的我羨慕不已。那時她的頭髮已經白得勝雪,皺紋並不多,臉上的蒼老多從那滄桑的眼神中來。她就像一個神話,一個奇迹,一處永不破敗的名勝,無時不吸引我讚歎的眼神。
但此時的她已經是另外一個境界了。用她自己的話說,耳不聾眼不花,就是有點兒傻。祖母已經糊塗得很了,剛剛說過的話、做過的事轉眼就忘得沒了影兒;一個人走出家門去逛集市,十次有九次忘記回家的路。奇怪的是她將幾十年前發生過的事都記得清清楚楚,似乎有一個時段成了她記憶的分水嶺,前一部分全部深刻地保留,而後一部分全成了空白。
我喜歡看她現在的一雙眼,雖然被菊花般的皺紋包圍、壓緊,使那曾經又圓又大又亮的眼變得微眯,那眼裡卻總是有着孩子般的天真和固執。人常說老小孩,小小孩,祖母現在就已經是一個忘卻了所有煩惱的小小孩了吧?
十一歲做童養媳,十五歲跟長她八歲的祖父成親,十六歲開始陸陸續續地生下十個子女。二十二歲起連續遭受兩次幼兒夭折的打擊。三十八歲生下最小的八叔,四十歲丈夫在文革中被冤入獄十年,四個年長的子女離家,祖母一個人拉扯四個年幼的孩子直至成人。祖父出獄后祖母將他趕到兒女家裡,她說,年紀都這麼大了,還住在一起不好,分開吧。祖父在幾個子女的家中度過了餘生,再也沒能走進祖母的那間小屋。祖母在祖父的葬禮上,流露出了一絲不常見的哀傷,那在她堅強的生命里幾乎是不曾有過的。
七十三歲,祖母承受了一次最為錐心的喪子之痛——最小的八叔替氣象站的同事值夜班,卻死在煤氣泄露的事故中。八叔是兄弟姐妹中最有出息的一個,也是家裡第一個重點大學的畢業生,卻英年早逝,死時年僅三十五歲。八嬸不到三個月就改嫁了,帶走了當時只有兩歲的女兒,並且開始謀奪祖母的房產——她和八叔買的房子大部分的錢都是出自祖母的積蓄,已經歸在八嬸名下還不算,又把腦筋動到了祖母的小屋,婆媳為此數次對簿公堂。最後祖母不得不又不出一筆數額不小的錢款,才得回了小屋的所有權。白髮人送黑髮人,又要承受一次次殘酷的巧取豪奪,一貫倔強的祖母變了,遽然蒼老,然後開始健忘。
八十歲,祖母又失去了一個女兒——五十歲的二姑,她猝死於腦中風。那時祖母已經渾然不知事了,她忘記了所有孫輩的樣子,兒女倒還記得,思想卻只是停留在數十年前,經常問一些那時常問的話,做一些那時常做的事。那樣也好,可以不必被現實左右,她已經超脫在現實之外,忘盡了所有的痛苦和折磨。
如果可以,就這麼毫無遺憾地老去吧。不會讓那些冰冷的往事侵蝕孤獨的心靈,直到離世的瞬間還在悲傷。有人把老人的那種天真稱作是老年痴呆症,我卻覺得,那是老人最睿智的體現,是返璞歸真的最高境界。
我也曾無限神往地想過,有朝一日,可以像祖母一樣,變成一個優雅如空谷幽蘭的小老太婆:皮膚雖然褶皺但乾淨,銀白的髮絲在腦後挽成一個自然的髻,唇邊時刻揚着一抹含蓄的笑意。穿一身休閑的家居服,坐在陽光明媚的陽台上,眺望遠處的風景,膝上,還放着給孫兒打的半截毛衣……這樣的變老,是美好而且值得的。但是人生有太多不測風雲,誰能做得到終其一生的悠然從容呢?生離死別,世事難料,能夠承受得住所有打擊還屹然挺立的人並不多。
曹七巧在自虐和虐人的三十年裡,慢慢老去。在鋪着湖綠花格子漆布地衣的樓梯上,一級一級越向上越昏暗直至沒有光的所在,雙手捧着大紅熱水袋,穿一件青灰團龍宮織錦袍,脖子上有一隻黃金的枷。那枷愈來愈沉重,重到後來負載了數條沉甸甸的人命。那樣的老去是怎樣的一種酸楚和寂寞?沒有人愛她,留在那三十年的寡婦身後的所有情緒,只有一個恨字。
來雙揚坐在吉慶街正中央的小攤上,指間夾一隻燃着的香煙,日復一日地賣着十塊錢一斤的鴨頸。目光中是滿有把握、通曉彼岸的平靜,帶着點超凡脫俗的意思。風韻優雅,只不過被增添了幾筆冷色,含着略略的凄清。來雙揚的老去,留在人腦海里的,是一個寥字,寂寥的寥。
湘西有一位沒讀過一天書的七旬老太,有一天突然像變了一個人一樣,開始寫起書來。丈夫和兒女都不許她寫那些沒有人認識的書,鄰人當她是瘋子,世人認為她是一個精神分裂症患者,都把她當成怪物看待。她還是成年累月地寫着,讓那些似是而非的方方正正的字塊整整齊齊地填滿每一張紙,有時候她會跟鄰家的老太坐在灶前,捧着她自製的書咿咿呀呀地讀給人家聽。那樣的老去也許並不美麗,卻專註得令人費解,令人不由自主地受到吸引。如果給她一個字的概括,我想,應該是執,執着,固執。
唯有我八十三歲的祖母,我喜歡她現在的樣子,忘卻悲喜,就可以平靜地度過生命中最後的日子。可以歸納出無憾二字來送她了,好大一棵樹,開枝散葉,蔭蔽了眾多子子孫孫,風霜冰雪壓不低那驕傲的頸項,狂風雷電打不垮那堅強的身軀。
每個人都會變老,但是能夠這樣毫無遺憾地老去,這實在是一件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