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又夢到我的曾祖母了。熟悉的、因為消瘦而布滿褶皺的臉,和藹而慈祥的眼睛,一頭永遠灰白的發。我像只小貓,依偎在曾祖母的身旁,緊緊抓住她乾枯卻溫暖的手,不舍離去。
曾祖母離開的那年,我正上初中。應該是秋末冬初時節,因為天氣是寒冷的。記憶里,曾祖母是家族中第一位離世的親人,以八十七歲高齡無疾而終。象她在的時候一樣,默默的活着,靜靜的離開,不曾對家人有任何的煩擾。
我對曾祖母的記憶片段大多在幼年時期,上學以後倒變得淡了。或許是學業繁重,或許是心智開竅后,貪戀塵世的玩樂,和曾祖母的交流少了,對曾祖母的依戀也少了。那時不曾覺得,直到曾祖母離開多年後,那些幼年的片段竟如絲絲甘泉般從記憶的深處時時滲出,那是幾十年層層歲月重壓下久遠而純凈的回憶,卻依舊溫暖、清晰,恍如昨日。
我出生的時候,曾祖母已經七十多歲了。那時家族的經濟狀況不好,所有的人都在為生計而忙碌,除了年老的曾祖母。我幼時的記憶就是從曾祖母的背上開始的。穿過一個低矮、狹窄的拱形門,走過一個土牆砌的穿堂,再走過一個有着黝黑牆壁的天井,便看到我家的祖屋了,這樣一段不長的路,不知道年老的曾祖母背着幼小的我走過了多少遍。始終記得的是她每次跨越門檻時的停頓;記得她哄我不哭時瑣碎的絮叨;記得那段時隱時現的幼年的藍天。
村裡的人都說曾祖母是個幸福的人,她孕育了一個大家族,卻並沒有付出太多的艱辛,因為她有一個愛她的丈夫,還有兩個孝順懂事的兒子。而我知道,她的幸福更多的來自她樂天知命的性格和與世無爭的心態。父親常說,每次,曾祖母看到他們忙碌的時候總要叫他們歇息會,不要着急做事,慢慢來。她總是很慈愛的對待每一個人,沒有苛求只有關心。父親說,小時候,曾祖母最喜歡我也最疼我,我對曾祖母也特別依戀。有一次,曾祖母要去遠在山西的叔公那邊住一段時間,當時只有三歲的我硬是追出好遠,兩三個大人都沒抱住,哭喊聲驚動了幾乎整個的山村。多年後,在回家鄉遇到村裡的老人時,他們都還能回憶起當時的情景。而我,當然更是無法忘卻的,因為那是白紙般的純凈上第一道離別的傷痕。
我的記憶里,曾祖母身體一直都很健康,沒有得過大病,甚至連感冒之類的小病都很少有,她是很會保養的人。年輕的時候愛美麗愛漂亮,年老之後愛乾淨愛整潔。她的屋子總是很清爽的,沒有任何老年人的異味。曾祖母一生受的比較重的傷有兩次,都是骨折。一次是七十多歲時,爬凳子為我拿掛在天花上的蘋果,摔斷了手;一次是八十七歲那年去二叔家吃飯,在水泥台階上摔斷了腿。第二次摔傷后,曾祖母再也沒能站起來,直到去世。
曾祖母的離去,似乎並沒給家族人帶來多少的憂傷,或許是大家真的太忙了,或許是大家早已習慣了她的安靜。我獨自落淚難過,卻也沒有想象中那般悲傷。在一個有霜凍的清晨,我和叔叔、父親一起送了曾祖母最後一程,將她葬在我從未謀面的曾祖父的墓旁,撒上一掊土,跪拜后,便匆匆上學去了。而一段徹骨的親緣也從此深埋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