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暖的歌謠
在遠古,勞作之人的“吭唷”之聲,便是早期的勞動歌謠。有這樣的勞動號子或許是一種勞累的發泄,或許是一種生命的轉承。
堯時擊壤歌云:“吾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堯何等力。”想象人們唱着這些歌謠走在田間小路之上,也該是一種愜意和知足吧。
自古至今,與歌謠相伴的生活,應該是甜美的,深值懷想的。
在我成長的歷程中,那些動人的歌謠至今耳熟能詳,想起來,會偷偷發笑,心頭漾起無盡的溫暖。
兒時,母親教幾句《三字經》、《百家姓》,我一背,別的小朋友就跟着嚷:“人之初”,鼻涕拖;拖得長,吃得多。“趙錢孫李”,隔牆打米。“周吳鄭王”,偷米換糖。《三字經》和《百家姓》終於沒有學會,因為不是必考的科目。但倒記住了這些順口溜。
一到快要下雨,小夥伴中就有人喊:“風來了,雨來了,老和尚背着鼓來了。”於是就一個勁兒往家裡跑。好像老和尚是怪物,會帶來風雨。
中國的習慣,往往以食物誘止小孩子的啼哭。受了別人的欺侮,委屈了就撲入母親的懷抱,嘴裡時常嘟噥:
小孩小孩你別哭,
過了臘八就殺豬。
小孩小孩你別饞,
過了臘八就是年。
聽着聽着,一下子就把我的心帶到過年的肉香菜香里,似乎就看到不遠處的幸福。
一種撓痒痒的歌,想來非常可笑。一定是夏天的午後或是乘涼的夜晚,父親喜歡給我抓痒痒。父親在我的小膝蓋上,只輕輕地抓,說著什麼:“一抓金,二抓銀,三抓不笑是個貴人。”開始一定忍不住要笑的,父親說將來可當不上大官了,沒志氣。我就強忍不笑,勝利一次,彷彿達到一種貴人的境界。
舊時,孤陋寡聞的鄉村,無所事事時,總愛生些閑氣,總有媳婦跟公婆生氣吵架的事,小孩子們就去聽熱鬧,而後在上學路上,就彼此學着奚落對方,將來你也是“小公雞,尾巴長,娶個媳婦忘了娘。”那時,一聽說娶媳婦就羞,別說將來當個“白眼狼”了,少不了因為一句歌謠,大家追追打打。
還有一首顛倒歌,是上學路上的好詞。
忽聽門外人咬狗,
拿起門來開開手。
拾起狗來打磚頭,
又被磚頭咬了手。
騎了轎子,抬了馬,
吹了鼓,打喇叭。
哼哼這些,彷彿了也找到了樂子。
有一種方術,我知道當民師的大哥沒少給人家寫。小兒夜啼,家裡人就用紅紙寫上下面一歌,待到夜深人靜,乘人不知,貼在大路邊的樹上或者牆上。帖不幾日,孩子就會止了夜哭。
天皇皇,地皇皇,
我家有個夜哭郎。
行人君子念三遍,
一覺睡到大天亮。
小孩子摔了跟頭,跌了疙瘩,大人連揉邊說:“揉揉疙瘩散,別叫老娘見,老娘見了煮個大雞蛋。”正好趕上母親做飯,幸好,有時還真會因禍得福。
我的母親識字不多,但喜歡哼唱小曲兒。兒時我知道的小曲兒一定給母親有關,這些讓人耳軟讓人心醉的歌謠,充實了那時的簡陋的生活。一見大人空閑就會纏着大人,軟磨硬泡地讓他們說瞎話,說些順口溜。母親拿起針線,縫縫補補時哼唱得頗多的是:
說小曲兒,道小曲兒,
一個小妮兒坐門墩兒。
小妮兒守着門兒,
家裡來客人兒。
客來了,可咋着?
殺個雞兒烙油饃,
客人吃了樂呵呵。
過去,鄉村的文化生活非常單調,村民們為活躍勞動生產,調動激情,常會編一些歌謠,如在蓋房打夯時唱道:“石夯圓又重呀,新土松又軟呀,大家一股勁呀,石夯往下鑽呀,打得平又深呀,根基扎得穩呀……”人們唱着、笑着,前仰後合,勞累的汗水消散了,身上又增添了使不完的力氣。
農村的婦女雖然文化低,在學說歌謠方面卻能專心致志,有過耳不忘的記性。說唱的場合不管是田間地頭、村頭飯場還是卧室床沿,都能隨時即興地哼上幾句。教幼兒學說話或做遊戲時,也常用歌謠的方式來進行,如“月奶奶,明晃晃,來到河邊洗衣裳。洗得凈、漿得光,哥哥穿上去學堂。學認字,寫文章,去趕考,登上榜。小紅旗,插門上,你看排場不排場!”
當然,最熱鬧最紅火的要數過年舞獅子,划旱船,扭秧歌了,也是歌謠表現得淋漓盡致的時候。扮了裝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踩高蹺,舞綵帶,擺長龍,和着鏗鏘的鑼鼓,扭不盡一年豐收的喜悅和新的企盼!舞獅子領頭的,自然是村裡唱歌謠的高手。獅子隊一院一院的拜年,每到一院,即景生情,都要先唱段歌謠。像“獅子走進門,送福送財神。”“二十三過小年、二十四掃房子、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去割肉、二十七殺灶雞、二十八把面發、二十九蒸饅頭、三十晚上熬一宿。”“二月二龍抬頭,大家小戶使耕牛。二月二龍抬頭,大倉滿,小倉流。”“過一年,又一年,今年更比明年強。”“好面饃,蘸辣椒,大人小孩樂陶陶。”現在想來,覺得說的道理雖淺,但很有味道。
對於小孩子來講,最喜歡的是童謠。從人們現在還熟悉的“排排坐,吃果果。”“小老鼠,上燈台。”到如今已經有點陌生的“高高山上一頭牛,兩個犄角一個頭。”“正月百花雲里開,二月杏花送春來。”童謠裡面構建出的,正是我們已經失落的那段回憶,那種生活。讀着那些記憶里的歌,讓記憶隨着童謠肆意流淌。如今已經為人父母的我們,肯定也能時時回憶起童年的時光。只是這些東西,除了在歌謠里之外,怕是再也不能真正傳達給下一代了。
記憶里的久遠中國,終歸還是藏在每一個中國人的心底,那裡有我們文化的根。於是我們還是要唱那一首一首的歌謠,哪怕只是為了不要忘記:“誰跟我玩兒,打火鐮兒。火鐮花,賣甜瓜;甜瓜苦,賣豆腐;豆腐爛,賣雞蛋;雞蛋香,賣生薑;生薑辣,造寶塔;寶塔高,剁三刀;三刀快,切青菜;青菜青,上北京;上北京,去幹啥?游故宮,登景山,再去逛逛頤和園……”
在我家鄉的每一寸黃土地上,到處都生長着歌謠啊!黃土地的歌謠己滲入我的生命中,無論流逝的歲月之河和曲折的命運潮汐也無法淹沒它們!因為在無歌的時代,正是這黃土地的歌謠,伴隨我成長。在孤獨時,給我撫慰;在黑暗時,給我亮光;在絕望時,給我憧憬;在喧囂中,給我寧靜。我經歷的坎坷和悲歡,都迭印在歌謠中。現在回憶這些歌謠,絕不是僅僅為了懷舊,相信至到今天也會感動很多人。這些歌謠,生命力應該是永久的。
說不完,道不盡的歌謠啊!庄稼人用歌謠來表達他們的情感,或愛或恨,或諷頌,或褒貶,它們樸實、明了,比時下那些流行的曲子更動人更震撼人心,這是用生命譜寫的真正的詩,原始古老的詩,永恆的詩。
想起那些歌謠,就想起家鄉的舊事,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歷歷在目,飽含深情。想起那些歌謠,萌生了幾多對歲月的感恩,對生命的感動。想起那些歌謠,就想起母親的甜蜜的軟語,彷彿又拉起父母的雙手。哼唱起來,天真無邪的童年的往事一次又一次讓人溫暖,讓人心醉。
緊緊守護兒時的歌謠,就像守護着我們純潔的靈魂。